十四岁赐同进士出身,此后,他一直没有离开大宋的政治舞台,终至宰相。能走到这步,一定有他的理性节制和圆融通透。这种圆融通透和他的锐感相结合,使他的词也呈现出一种珠圆玉润的感觉,整体通透温润,却又无迹可寻,一切都是淡淡的,节制的,不失气度。
浣溪沙
一曲新词酒一杯,去年天气旧亭台,夕阳西下几时回?
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小园香径独徘徊。
一曲新词酒一杯,淡淡地写来,带着一种赏玩的性质。酒与歌背后却隐藏着淡淡的感伤。曹孟德的诗就曾说:“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世说新语·任诞篇》说,桓子野每闻清歌,辄唤奈何。不动声色的酒与歌背后,蕴藏着感伤。没有强烈的措辞、强烈的力量打击你,却一样在人心中引发出感触。
“去年天气旧亭台,夕阳西下几时回”,对酒当歌之际,面对的是去年的天气,旧日的亭台。这是不变,是永恒的存在。而夕阳西下几时回,则是变,是无常。去年的天气和亭台不变,可今天的夕阳西下,又几时才能返回?就这样在闲淡的、不着力的、不留痕迹的文字当中,传达了他的无常感,理性而节制。
“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花落是无可奈何的,谁也无法挽回光阴的逝去。可是,人就应该沉溺在这种感伤当中,不可自拔吗?不,你看啊,燕子去了有再来的时候,还是那只似曾相识的燕子。一种消失的感伤马上变成一种回归的喜悦,感伤与温暖并存。蒋勋先生说,无可奈何和似曾相识,是生命中的两面,缺一不可。它会唤起我们生命里很多类似的经验和状态:
你会觉得你永远活在无可奈何与似曾相识之间,有很多无奈的东西,亲人的去世,朋友的告别以及青春的消逝。同时生命里面又有似曾相识的新事物在涌现,因为它还是在循环。生命并没有因为前面的无可奈何,而掉落到沮丧和绝望当中,似曾相识挽回了一种对生命里面的冀望熟悉的感觉,我称它为一种体温。似曾相识燕归来是一种体温,是你感觉到接触到一个新的事物和生命,你感觉到他不是第一次认识的,他是似曾相识的。
后边的结尾就更妙了,他说:“小园香径独徘徊”,带着无常的哀感,也带着对春天的赏爱。在一个花园里,在铺满落花的小路之上,“独徘徊”。这个徘徊有感伤,也有思索,有哀悼,也有觉醒,但他没有直接说出来,只留下一个意味深长的动作。而他的圆融与理性就体现在里面了。
蝶恋花
槛菊愁烟兰泣露。罗幕轻寒,燕子双飞去。明月不谙离恨苦,斜光到晓穿朱户。
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欲寄彩笺兼尺素,山长水阔知何处!
这首词虽写无限的相思离愁,却显得平静节制,不失大家气象。
西风凋尽碧树,兰菊感到忧愁。伊人凭栏,看见燕子双飞;明月无情,穿透绣帘朱户;独上高楼,望尽天涯归路;不见归人,欲寄彩笺尺素;山长水阔,尺素寄到何处。一连串的心思流动,最后都化为“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这样一个永恒而无望的等待动作。
王国维说“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是古今之成大事业、大学问者必经的第一种境界,真是独有会心。在第一重境界里,人尚处在人生困境当中,望尽天涯,东西南北都是路却不知何去何从,有一种迷茫、悲壮感。同时独上百尺高楼,眺望无尽之路,也有一种一往情深、义无反顾的执着情怀,在胜败未卜的情形下,有一种悲壮的美。但既是远望,一定有一个“美的理想”所在,有这样一个目标所在,这远望虽悲却也不失壮彩。
四雅致的闲愁
作为一个承平宰相,他的很多词作是在宴饮中产生的,或是为宴饮而作。《石林诗话》里说他:“宾主相得,日以赋诗饮酒为乐,佳时胜日,未尝辄废也。”他自己奉养极简,却喜欢宾客来。“每有佳客必留,但人设一空案一杯,既命酒,果实蔬茹渐至,亦必以歌乐相佐,谈笑杂出”。
在这种氛围中产生的词,既要符合一个士大夫的身份,又要符合宴饮的场合,其审美形式一定是雅致的,其内容大致也没有脱离传统的相思离愁。但其愁其恨,都是闲愁闲恨,不可确指。
雅本来也是晏殊刻意追求的一种状态。据说,柳永因词《醉蓬莱》忤逆了宋仁宗,他想当朝宰相也是写词能手,便到他门下求谒帮忙。晏殊问他:“贤俊作曲子词么?”柳永喜滋滋地回答道:“只如相公亦作曲子。”岂料这话让晏殊大为反感,反驳道:“殊虽作曲子,却不曾道:‘彩线闲拈伴伊坐。’”在晏殊心目中,一样写相思离愁,柳永写的是俗词,而他的不失雅致。更有意思的是,阮籍以青白眼对待雅俗之人,而晏殊待客也有雅俗之别。他有两个女婿,一个是富文忠、一个是杨隐甫。待俗婿杨隐甫,则以俗礼女妓丝竹之乐;待雅婿,则以雅礼书室清谈。
浣溪沙
一向年光有限身,等闲离别易销魂。酒筵歌席莫辞频。
满目山河空念远,落花风雨更伤春。不如怜取眼前人。
春光是短暂的,人生也是短暂的,这便是“一向年光有限身”,这是非常悲哀的无常感慨。但是,人生虽然短暂,如果你数十年的光阴都能够跟你相爱的人永远欢聚在一起,那也不错了。可是人生不但短暂,人生还有苦难,这便是“等闲离别易销魂”。就在这短暂的人生之中,你经历了多少生离死别!等闲,就是那么随便来到了,那么轻易,在你不知不觉之间,就来到你眼前。所以“等闲离别易销魂”,真是使我们惆怅,真是使我们哀伤,真是使我们销魂。
所以,你要在你的悲哀的人生之中,有一个排遣和慰藉的办法。有酒的时候,你不要推辞;能够听歌的时候,你也不要推辞:“酒筵歌席莫辞频。”因为人生是短暂的,充满了离别的哀伤。你能够欢聚的时候,你珍重你眼前的欢聚。而且在你离别后,何尝不凭借着酒筵歌席为你排解呢?
“满目山河空念远”,当我看到山河的时候,我怀念的是远方的那个人。满目山河都是引起你怀远的,可是你怀念远人,远人就来到你面前了吗?你怀念远人,就飞到远人身边去了吗?人类有很多现实的限制,使你不能与远人相见。所以他说是“空念远”。
“落花风雨更伤春”。南唐诗人都是伤春悲秋的,都是哀悼落花的,都咏叹春光的短暂,人世的无常。“朝来寒雨晚来风”使“林花谢了”,落花风雨,你岂不是更伤春?本来人生的离别,人世的悲哀,已经够你负担了,何况大自然的这种落花风雨呢?更加上落花风雨的伤春!此句把念远的悲哀跟伤春的悲哀结合起来了,有念远的悲哀,更有伤春的悲哀。所写的既是两重的悲哀,也是两重的反省。
他在悲哀中总隐然有一个解决的办法,他说“不如怜取眼前人”。人常常怀念过去,说“落花风雨更伤春”,又总是梦想将来,说“满目山河空念远”。但你所能掌握的,你真正要做的,实在是你眼前所能够努力的事情,所以,珍惜你的现在吧。
一点闲愁很快被一种达观圆融的理性消解了,这便是晏殊的雍容和雅,也是他的高妙之处。
晏殊圆融的理性与雅致的闲愁,是个性使然,也是宋初的时代氛围使然。他的存在,是宋代精致清简却内蕴波澜的文化品格的一种呈现或象征。某种程度上,他代表了宋初的审美范型和取向,他的审美文化层面上的意义,大于他的政治层面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