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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宋(第4页)

女儿是水做的骨肉,哭是她们向外索求与自我安慰的武器。宋代男性词人笔下,哪个女子为情所困,不是哭哭啼啼,不是泪眼盈盈?他们错了,李清照从女性的立场,为自己立言,却没有一滴眼泪。

她有一种天然的贵气,更有一种安静的坚强。纵是痛入骨髓的相思,她也只是真实地诉说着。她不掩饰内心的软弱与渴望,不掩饰等待的悲苦与失落。因为对他的真情还在,她无需掩饰。因为他还在,她仍有希望。可她始终没有淹没在这片海中,失去自我。

自我,对那个时代的女子来说,是稀缺物。

正是这种女性意识,这点点隐约的自我,让她在男性世界里挺立出来,成为一道逼人的风景。

正是这种自我,让她知道了自己不只是一个附属物。

这山长水远的人世,终究是要自己走下去。不是你倦了,就会有温暖的窝;不是你渴了,就会有潺潺的水;不是你冷了,就会有红泥小火炉。每个人,在人生的逆旅中,可以结伴而行,灵魂却始终独舞。

这段变迁,阻隔,是她青葱生命中触到的第一道礁。她在其中挣扎过,忧伤过,也在这个过程中慢慢地蓄积了力量。

回到了汴京的家中,她已经不再是当初那个新嫁娘。

未来,等待她的,是她生命中的一段好时光。

五年的两地闲愁,终于换来了一段岁月静好。

四屏居

旧党清除殆尽之后,蔡京与赵挺之之间的矛盾也日益浮出水面。

大观元年(1107),蔡京复相。同年三月,赵挺之罢相。此次罢相后,赵挺之没能像前一次一样,东山再起。回家五天后,他就病逝了。赵挺之一死,其亲属及在京者被捕入狱,赵家的灾难来临。直至七月,因查无事实,狱罢。

赵氏兄弟三人皆被罢职免官,遣回山东青州闲居。

李清照随着夫君赵明诚,开始了他们青州屏居的生活。

这一住,就是十年。

脱去了青涩,初经了风雨,这段时期,李清照和赵明诚共守着烟火岁月,和有情人做快乐事,过了一段岁月静好的日子。

在青州,他们虽处忧患困穷而志不屈。少了纷繁扰攘的人事干扰,他们乐得在自己的天地里,做着自己愿意做的千秋事业——那便是研究整理《金石录》。

李清照专门给青州的居所取名“归来堂”,并自号易安居士。以陶渊明的“倚南窗以寄傲,审容膝之易安”自勉,意欲做个不慕名利的淡泊雅士。

时隔多年,她在《金石录》后序里依然充满眷念地回首这段日子:

后屏居乡里十年,仰取俯拾,衣食有余。连守两郡,竭其俸入,以事铅椠。每获一书,即同共勘校,整集签题。得书、画、彝、鼎,亦摩玩舒卷,指摘疵病,夜尽一烛为率。故能纸札精致,字画完整,冠诸收书家。余性偶强记,每饭罢,坐归来堂烹茶,指堆积书史,言某事在某书、某卷、第几页、第几行,以中否角胜负,为饮茶先后。中即举杯大笑,至茶倾覆怀中,反不得饮而起。甘心老是乡矣。故虽处忧患困穷,而志不屈。收书既成,归来堂起书库,大橱簿甲乙,置书册。如要讲读,即请钥上簿,关出卷帙。或少损污,必惩责揩完涂改,不复向时之坦夷也。是欲求适意,而反取憀憟。余性不耐,始谋食去重肉,衣去重采,首无明珠、翠羽之饰,室无涂金、刺绣之具。遇书史百家,字不刓缺,本不讹谬者,辄市之,储作副本。自来家传周易、左氏传,故两家者流,文字最备。于是几案罗列,枕席枕藉,意会心谋,目往神授,乐在声色狗马之上。

那段时间,他们是志同道合的知音。

他们对金石的爱到了痴迷的程度。“竭其俸入,以事铅椠。每获一书,即同共勘校,整集签题。得书、画、彝、鼎,亦摩玩舒卷,指摘疵病,夜尽一烛为率。”他们将所有钱财用在金石爱好之上。得一珍稀字画,白天把玩一天仍感不足,晚上接着看,夜深了还要点完一根蜡烛才依依不舍睡去。

张潮《幽梦影》说:“花不可以无蝶,山不可以无泉,石不可以无苔,水不可以无藻,乔木不可以无藤萝,人不可以无癖。”有癖好的人才会情有独钟,才能进入物我两忘的人生境界。“真有所癖,将沉湎酣溺,性命死生以之,何暇及钱奴宧贾之事。”有此好,他们的乐远在声色狗马之上。

“人无癖不可与交,以其无深情也;人无疵不可与交,以其无真气也。”一个有癖好的人,一定是个深情之人。一个有瑕疵的人,一定是一个真诚之人。这点深情与真气,他们夫妇二人身上都有,也是他们视为瑰宝的精神纽带。

他们收集的字画文物越来越多,家中“几案罗列,枕席枕藉”,说它是书山文海,也不为过。他们建起图书室,将文物分门别类,登记造册。谁要看书,要先行登记,方能开库取书。

痴与真,至此尤甚。

那段时间,他们是倾心恋慕的爱人。

“每饭罢,坐归来堂烹茶,指堆积书史,言某事在某书、某卷、第几页、第几行,以中否角胜负,为饮茶先后。中即举杯大笑,至茶倾覆怀中,反不得饮而起。”我能想象,她举起茶杯,得意大笑的样子。一不小心,茶杯打翻在怀,泼了一身茶水。那边,则是明诚更加开怀得意的笑。

相视一笑,莫逆于心。静好的岁月中,发酵着浓郁的深情。

看遍江山如画,阅尽人世繁华,不过一场盛世烟花。怎及得一良人,赌书泼茶,相看青丝染成白发。这是那时李清照的心之所往,她“甘心老是乡”,不复有他想。

“赌书泼茶”,不只是他们夫妇二人之至乐、之深情,也是后来文人雅士的心中所好。它不仅仅是一种私人生活娱乐方式,更是一种精神,一种情怀,一种在充满劳绩的尘世中的诗意栖居,一种挣脱名利束缚的桃源乡。

谁念西风独自凉?萧萧黄叶闭疏窗,沉思往事立残阳。

被酒莫惊春睡重,赌书消得泼茶香,当时只道是寻常。

多少年过去了,那个相国公子纳兰容若依然念念不忘的是“赌书消得泼茶香,当时只道是寻常”。

当时只道是寻常,身处其中的人,哪里知道此刻她拥有的,就是人生中最丰美最幸福的时光。只知任性地挥霍,时过境迁之后,蓦然回首之际,徒留下怅然与不可复得的痛惜。

这种悔,李清照是没有的。她深深知道,这就是自己想要的生活,想拥有的时光。人生之至乐,莫过如此——赌书泼茶乐此不疲,共书诗画共语璇玑。满池风荷花开并蒂,莞尔一笑心有灵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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