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正月十八这一天,北风刮过皇城所在的凤凰山,使得山上的松树卷起一阵阵波涛,发出凄厉的呼啸。金銮殿内,众大臣哀哀抽泣,听着站立在御座旁的中书官员朗读降表——
大宋国主?,谨百拜奉表于大元仁明神武皇帝陛下,臣?昨尝遣侍郎柳岳、正言洪雷震捧表驰诣阙庭,敬伸卑悃,伏计已彻圣听。臣?眇焉幼冲,遭家多难,权奸似道背盟误国,臣?不及知,至于兴师问罪,宗社阽危,生灵可念。臣?与太皇日夕忧惧,非不欲迁辟以求两全,实以百万生民之命寄臣?之身,今天命有归,臣?将焉往?惟是世传之镇宝,不敢爱惜,谨奉太皇命戒,痛自贬损,削帝号,以两浙、福建、江东西、湖南北、二广、四川见在州郡,谨悉奉上圣朝,为宗社生灵祈哀请命。欲望圣慈垂哀,祖母太后耄及,卧病数载,臣?茕茕在疚,情有足矜,不忍臣?祖宗三百年宗社遽至殒绝,曲赐裁处,特与存全,大元皇帝再生之德,则赵氏子孙世世有赖,不敢弭忘。臣?无任感天望圣,激切屏营之至。
“不可,不可。”在一片哀声中首先听到文天祥发出反对的呼声。接着陈宜中、张世杰也挺身而出表示反对投降。
大部分官员知道大局已定,反对已经是无益,都沉默不语。反对的声音微弱无力,渐渐在惶惑中消失。
太皇太后长叹一声说:“我知道众爱卿忠于朝廷,不忍心见赵氏江山灭亡。但是时至今日,大宋气运已尽,非人力可以挽回。再讨论是和是降,是迁都是三宫出巡,都已无益。话已说尽,除投降外别无他法,实乃万般无奈,我也心痛。”
文天祥等主战官员仍然不愿意平息,哭泣着说些投降的利害关系。
一心要降的刘岊知道了太皇太后的态度,出面说:“元军军势强大,吾方抵抗不了才出此下策。元兵大军压境,已经抵达临安北的皋亭山。临安北关可以看到元军骑兵。若有力抵抗,何至于有今天。”
文天祥并不理睬他,继续向太皇太后进言:“太皇太后,听微臣一句心里话。朝廷的文武官员都可以投降,过去一样是高官厚禄。唯有皇帝不可以投降,元人一定会将皇室的人斩草除根,以绝宋人之望。”
人生阅历丰富的老臣谢堂劝说:“文大人,您不要再让太皇太后为难了。投降之举谁也不愿作出,投降之骂名谁也不愿背负。我们不可以死相谏,留一忠臣的美名,而让太皇太后独自承担亡国之罪责。大人不要再多言了。”
文天祥听了打一寒噤,长叹一声,低头退下,再也不敢言语。其他人也是只能啜泣。
中书令将降表铺于御案。太皇太后提笔蘸墨,颤颤巍巍地在降表上签名——谢道清。
投降大事已定,再拖延讨论只会令人烦心,太皇太后立即派遣监察御史杨应奎、保康军承宣使赵尹甫,和州防御使赵吉甫、知临安府贾余庆奉了传国玉玺及降表下殿去元营请降。她随即呼唤陈宜中。
“陈爱卿,你与元丞相约定何时会晤?”
“微臣与元丞相伯颜有多次派使者持书信往来,上次伯颜约的是二十日,指定要由丞相去面谈。”
“那就是说你需要亲自出面了。现在降表送去,已经显示我朝臣服,非交战关系,你去谅无危险,可大胆前去。保全社稷及嗣君之事就托付与卿了。”
陈宜中非常诚恳地说:“是,是。微臣世食皇禄,当肝脑涂地以报。前几次谈判,求和不成,现在谈判是求得安全保障及优惠待遇,微臣自当代表我朝前去元营与北朝丞相伯颜会晤,力争保全社稷。”
大宋即将灭亡,宋国上下官员百姓早就看得清楚,然而一直等到太皇太后签署了降表才是最终为宋朝敲响了丧钟。人心终于散了。树倒猢狲散。首先是官员出走。散朝后,陈宜中先自走了。张世杰、陆秀夫等人在丹墀久久不愿离去,显得万般无奈又不死心。
陆秀夫说:“将军,奈何?”
张世杰愤慨地说:“君降臣不降。太皇太后年事已高,而幼帝尚幼,无力争斗,可是吾等尚在,要为国为民,拼死保卫大宋江山。吾手中尚有雄兵十万,将带了出走南方,蓄精养锐,再来一搏。”
“如此甚好。我也去南方,号召各地州县响应。我今晚就出走。我是单身一人在此,行动方便。”
张世杰未回府邸,径自来到郊外的军营。他召集军官,共进午餐,在席上将朝廷投降之事告知大家,引起军官们震动。他说了自己出走的决定,大家一致支持。刘师勇、苏刘义、张达这些人都是跟随他多年,出生入死的老部下,他们回军营,让军队立即收拾准备,当晚就出发向永嘉而去。
像有些大臣一样,文天祥在临安,没有固定府邸,是租赁房屋居住。他的秘书随从都与他住在一起,其中有他弟弟文璧。文璧于上年十月被朝廷封为直秘阁,主管崇道观,可是他一直跟随文天祥,帮文天祥整理文书。
这天文天祥下朝回府,一进门就听到悠扬的笛声,他知道是张弘毅在吹笛,立即召张弘毅来到书房,与他赐座说话。
“我知道你文武双全,风流儒雅,琴棋书画无所不精,还吹得好笛。你刚才吹的《吉州曲》真是动人。如怨如慕,如泣如诉。”
“是啊,《吉州曲》流传了数百年。吉州人打从摇篮里就开始听这曲,流落到异乡的吉州人听到这曲子会流泪。”
“刚才吹这曲子是表达思乡之情吗?”
“正是,不由自主地就吹出这曲子来。”
“家中有信来吗?家中人都还好吗?”
“谢谢大人关心。家父家母身体康健,七旬祖母尚可称健旺。”
“有家室了吗?”
“有未婚妻,住在小人家中。她家祖籍无锡,今年夏天一家三口,她和父亲、兄长逃难路过永和镇,父亲染病,寄寓我家中。家父仰慕她父亲是江南名儒,诗界领袖,因此攀亲。她兄长名顾玉杼,同我一起投了大人麾下,现在就在军中。她父亲不幸病重去世。现在未婚妻一人住在我家中,昨天我接到她信,说是有些感到孤苦伶仃,寄人篱下,想来找我,找她兄长。我无法帮她,有点烦恼。”
“吾也正有同样烦恼。吾家上有老母,下有妻妾子女一大家人。你知道,元军攻下湖南,接近江西,吉州也难免陷落,家人安全堪忧。吾与吾弟宋珍讨论过,打算由他回乡,将家里人接了往南方去。你可以修书一封,问你家人是否愿意同行,可以让宋珍一同接了出来。”
“如此甚好。感谢大人。”
“现在有一事交你去办。我今日散朝下金殿时,被内侍拦下,要我去后殿说话。在后殿,太皇太后对我说,‘今遣使议降乃所以保全吾与嗣君也,卿宜自靖自献,慎勿生事。’然后话题一转,说我让二王出巡的献计已被采纳。二王拟明晚出走,由杨淑妃带领,驸马杨慎等领五百御林军护送。要我另外派五百兵交于驸马杨慎指挥,一同护送。我找你来即为布置此事。”文天祥将一手书的密令交给张弘毅说,“你速去军营见方兴将军,将我的手令给他看,让他准备五百精兵待用,整装待发。明晚由你去带出来。用途不要告诉他,也不要告诉任何人,此事须绝对保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