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事,你们休息吧,”对方说,“我们是打柴的。一大早打了柴要送去城里卖。”
那些人过去坐在柴担上休息。
管福动身往外走,说去买些吃的来。他的话被那些人听到了,那些人说要买吃的需要跑很远。他们已经有人去买米买菜,回头分点就是。他们从屋里拿出锅盘碗筷,动手架锅烧火。后来果然有个人买了米和菜来了。那些人动作熟练地洗菜洗米,先烧好一大锅春笋烧仔鸡加五花肉,盛起来放在一旁,还用那锅焖饭。饭快好了就把菜放在饭上盖好。不久饭好了菜也热了,那些人请文天祥他们过来围在一起蹲在地上吃。文天祥他们说了些客气话,就很随和地一起吃。管福为文天祥找了一个凳子坐下。那些人没有看出管秋芬是个假小子。
买米的那个樵夫说:“今天城里很平和,元兵都被抽出去打仗了。”
大家很惊异,听那个樵夫细讲。“元军押了赵家天子从临安出发去北方,沿着运河排出十里地的船,好几万的元军押送护行。这事情早就被扬州的李大人侦察到了。”
文天祥问:“是李庭芝大人吗?”
那樵夫横了文天祥一眼:“李大人是一方置制使兼治扬州,他的大名是你可以叫的吗?”
文天祥赶紧认错。
“李大人和姜将军听此消息泪流满面。”
文天祥忍不住问:“是姜才将军吗?”
那樵夫怒视文天祥说:“姜将军的大名也是你叫的吗?我如果不看你是个老头子,就让你饱享一顿老拳。”
文天祥又连连认错,埋头吃饭。他经过一两个月的路途折磨,变得又黑又瘦,老了很多,没有了神采,只是个其貌不扬的平凡老人。
“李大人和姜大人就商量解救皇室的事情。他们拿出自己一辈子的积蓄,犒赏将士们,组织了四万人,都是不要命的,就要劫人,解救皇室。前天晚上,元军到了瓜洲,姜将军带着弟兄们就冲过去了。那元军也是有防备的,他们用船押皇上,晚上的时候上岸过夜也有将士围着保卫。他们看见宋军来得多,打不过,就拥了皇室车马撤退。姜将军带人一直追到了蒲子口(今南京市浦口区),这时候,元军守京口的阿术带了十万人哗的一下把他们围住了。那可是围了个水泄不通。阿术喊话,叫姜将军投降。姜将军说,‘只有断头将军,没有降将军’,就身先士卒地冲杀,突围出来,回到扬州。拼了命的劫皇室的行动就那么失败了,真是可惜。李大人、姜将军忠勇无比,令人敬佩。”那樵夫补充说,“守城的元兵调去打仗了,到今天还没有回,所以城里很平和。”
他们边吃边谈。樵夫粗野,吃得很快,如风卷残云。文天祥等人饿了很久,胃口大开,也是狼吞虎咽。众人埋头进餐之时,院子里闯进来几个宋兵。那六个宋兵带有刀矛弓箭,将他们围住,喝问他们是什么人。众人丢了碗筷站起。樵夫说他们是打柴的,在山上打了柴,要送往城里卖。他们四人形状符合,还有柴担为证,宋兵认为没有问题。宋兵们又用怀疑的眼光打量文天祥,问他是干什么的。文天祥端坐不动。管福支支吾吾说不出。张弘毅站上前,口不择言地说:“我们是去买生丝的。”
“胡说,”一名军校断喝一声,“现在是什么季节,买什么生丝?老实说,你们是什么人?”他把刀抽出了鞘。
管福出面圆谎:“长官,现在有的村里还有旧年没有卖完的生丝,可以买得到的。”
“是吗?”那军校仍是满怀狐疑。他收了刀,吩咐宋兵离开。文天祥等人松了口气。
那军校快走到院子大门时,回头一叫:“文丞相。”
文天祥下意识地答应了。他的真实身份终于暴露出来,众人吓得不知所措。张弘毅犹自挺身而出挡在文天祥前面。
只见那军校转身回来,对文天祥纳头便拜:“果然是文大人。您受惊了。小人们受杨知州大人之命,特地前来迎接文大人。”
文天祥示意他起来:“哪位杨大人?”
“通州知州杨师亮,杨大人。”
“啊,原来是他。我们曾多年同朝为官。杨大人可好?”
“杨大人安好。杨大人前日接到谍报,说自文大人京口脱逃后,元军一直在派兵追赶搜捕。杨大人怕文大人有失,派我们四路寻访迎接。不意小人们有幸偶遇大人,也好交差了。刚才见到丞相,小人猜就是的。不过杨大人说丞相英姿勃勃,面如冠玉,现在却又黑又瘦,故小人不敢认。”他看看周围说,“此地不宜久留,请丞相大人即刻与我们回城。”
“哪座城?”
“自然是通州城。这里离城不远了。”
文天祥见有士兵护送去城里,而且还来迎接自己,当然很高兴,立即就要起身,可是他脚崴了,不能行走。那军官见到屋内有一箩筐,就叫樵夫抬了文大人上路。那些樵夫在这一段时间经历了惊讶、惊奇、惊喜,有幸见到了文丞相,他们兴奋不已,很愿意效劳。刚才冲撞了文天祥的樵夫连连赔礼。文天祥却夸奖他是忠义之士。樵夫请文天祥坐进箩筐,拿出扁担绳索,挑了箩筐就出发了。
一来是路上有宋兵护送,不再提心吊胆;二来是不用扶持文天祥,可以自在行走,张弘毅感到好轻松,一路上不觉得话多了起来。
走过山丘旁一个水塘,他指着水中倒影对坐在箩筐中的文天祥说:“师相,您请看,这不就是王勃咏的‘闲云潭影日悠悠’吗?我们在路上奔波,真羡慕云的悠闲。”
看到前面一个岔路口,他问管秋芬:“你猜前面是走哪条路?我认为是走右手边的一条。待会儿你就会看到我是对的。我虽然没有到过这里,我在书上读过。我们读书人要上知天文,下知地理,还要知道如何行军打仗。”
一路上看到什么触动他,他就有话说,而且是不自觉地与管秋芬说,还不自觉地流露出一点炫耀。管秋芬听他谈话,先是有些腼腆避开,后来就很自然地与他靠近了,再后来就有了应答。傻傻的渔家女儿早就对这富家公子产生了爱慕之心。
由于有宋兵导引,他们走得较快,只一个时辰以后就远远望见了通州城。得到先行一步的小兵报告,通州知州杨师亮已经在城门口迎候。文天祥出了箩筐,上了轿子随杨师亮去府衙。张弘毅把樵夫打发走了。到了府衙,文天祥与杨师亮重新见礼,杨师亮请文天祥坐了上位,张弘毅三人坐了侧位,自己告坐以后才敢坐下,他对文丞相非常恭敬。管秋芬大大方方地坐了,也没有人看破她的身份。
杨师亮问了丞相一路上辛苦。文天祥说了颠沛流离的痛苦和出生入死的惊悸,细说真州遭逐、扬州遭拒的沮丧。杨师亮同情他的遭遇,敬佩他一心抗元、誓不投降的精神。他告诉文丞相,他曾经接到李庭芝的通知,说文天祥已经投降,是元军派出的奸细,要他捉拿后立斩无赦。他将信将疑。后来接到谍报说,元军派遣三千骑兵追赶文天祥,这反证文天祥不是奸细。他担心丞相受害,就派出士卒四外迎接。今日安全接到实在是天幸。
二人心迹互明,惺惺相惜。杨师亮即请求文天祥留下主持当地的抗元行动。文天祥辞谢说他是决心要南下追随二王的。杨师亮直率地说,丞相主意已定,不敢强行挽留。如果要走就得早走,因为通州随时会被元军攻打围困。南下陆路已经不通,他将准备船只派人送丞相出海去温州。丞相且安心歇息。
杨师亮即安排文天祥四人食宿,请军中医生治疗文天祥的脚。这是三月二十四,直到闰三月十七他才找到船送文天祥出行。
这年二月二十四,住在大都的元世祖命囊加歹传旨,召伯颜偕宋君臣入朝,囊加歹于三月初五抵达临安。三月初二,伯颜进入临安,俾郎中孟祺籍南宋礼乐祭器、册宝、仪仗、图书。三月初九,伯颜以阿剌罕、董文炳留治行省事,以经略闽、粤;以忙古歹为都督镇浙西;以唆都为宣抚使镇浙东;三月十一日,伯颜带唐兀歹、李庭从临安出发护送宋君臣北上。
那天一大早五鼓时分,右丞相阿塔海带了人进宫,召集恭帝赵?、全太后和谢太皇太后宣读元朝皇帝的诏书,催促宋主、母后即日出宫,去大都入觐。隆国夫人黄氏、宫人从行者百余人,福王与芮、沂王乃猷、谢堂而下,官属从行者数千人,三学之士数百人都已经在皇宫外的御街上集合。其中见到有驸马杨镇,他被抓回临安后一直软禁在府邸。几天前从行人员就接到命令做了出行准备。君臣们明白这是150年前金灭北宋,从东京掳徽、钦二宗北去的故事重演。当阿塔海念到诏书中免系颈牵羊礼时,太监就扶了幼帝跪下叩头谢恩。
汪元量待诏这一天任务繁重。他将宫廷乐队召集起来在太庙等候。非常庞大沉重的编钟编磬和大鼓的架子在廊下摆好,分上下两层悬挂在两头装饰有流苏的木架上的编钟熠熠生辉。编磬架子上的温润的玉磬也分有上下两组。三面一人高的牛皮鼓以木贯穿竖立在架子上,气势显赫。顺着三个大架侧面排开的有吹奏乐器笙、笛、箫、排箫、匏笙、竽、篪、埙等,弹拨乐器长琴、筝、瑟、大阮、中阮、三弦、琵琶、月琴等,打击乐器铜钹、铜锣、小锣、九音锣、响环、铃、木鱼、梆等,这些由金、石、土、革、丝、匏、竹、木材料制作的乐器,阵势庞大。二百多位乐师都已经到位,他们头裹介帻,着宽大的绯色袍,腰间勒着帛带,跪坐在垫子上。汪元量检查乐器状态,调准音,又一一检查乐师的仪表。他伤感地与众乐师讲,今天这场演奏非同寻常。这是我大宋王朝最后一场演奏,为王朝送终。以后就散摊子,大家回家抱孩子。三月的清早依然寒冷,大家感到阵阵寒意。
皇室队伍出了紫禁城,沿御街向太庙而去。恭帝的车在前,谢太皇太后的车后面是全皇后的车,再以后是嫔妃宫女的车。这些牛拉的车装饰龙的图案。随行的大臣人员都步行。队伍的前后两侧是元的将军士卒。
到了太庙,众人肃立在外,仅谢太皇太后、全太后携了恭帝由太监宫娥扶持着进了太庙大院。他们到偏殿更换祭服,然后进大殿。乐队开始奏别离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