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五
哭泣是伤心。伤心才哭泣。心痛会撕心裂肺般地哭,泪水止不住地流。都说泪是水,那是心血化的。心一揪痛,心里的血就化作水从眼里流出。泪水流尽就流的是血。
二月六日以来,惨绝人寰的海战、亡国之痛使得文天祥恸哭不已。他从号啕大哭到声嘶力竭,只有抽泣,无声地流泪,到泪水流尽。他长歌当哭,写了一首哀痛的长诗。他昼夜泣涕涟涟,茶饭不思。他双眼哭红哭肿。他哭得浑身像散了架一般无力。
他如同坠落深渊,暗无天日。数年内奋斗失败,复国的希望破灭,他的人生已经完结。他像活死人,对周围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任凭别人摆布。他昏天黑地,不知道日期,不知道三月十三日那一天,张弘范的船队离开崖山,更不知道船行是去广州。一千多艘船浩浩****行进,他乘的只是其中小小的一艘。别的船上发生什么,他不知道,也不关心。他闷坐在船舱里,四面都有元兵把守。他想跳海也不可能。
出发后第二天,张弘范派人来把他带到一艘大船上。他看到甲板上摆开了酒席,元军的将士们吃吃喝喝,说说笑笑的好热闹。他被带到张弘范席上。张弘范请他坐,请他饮酒吃菜,他没有回应。他闻不到酒香菜香。他勉强举箸也是食不知味。
张弘范进一步劝降,说宋已经亡了,你还效忠谁呢?像你这样贤能有才的人,只要归顺,一定可以安居相位。文天祥又被触动了,眼泪扑簌簌地往下落。他说,我生是大宋人,死是大宋鬼。大宋亡了,我就死了,哪里想当官?绝不会起二心。
张弘范前后多次劝降无效,知道文天祥真是忠贞不渝,对他打心眼里佩服。他具表上奏崖山海战的战果,其中专门陈述宋丞相文天祥情况。请示如何处置。
张弘范驻扎广州时,四月十一日,忽必烈的批示转来了,他说“何家无忠臣”,让把文天祥押解到大都。自此,张弘范对文天祥好好看护,不敢出什么差错,准备安排人把他安全送去。
文天祥随张弘范住在广州。这一天,门卫进来说,有人来看他。接着有两个人进来屋里。他一看是文璧和文璋,大感意外:“啊,宋珍,你们怎么来了?”
文璧和文璋一进门就伏地不起。
“你们起来说话呀。”
“哥哥原谅我,我才起来。”
“什么事要我原谅?起来说清楚。”
“哥哥不说原谅,我不起来。”
“好吧,我原谅你。”文天祥扶起两个弟弟,“我知道,你们不会做错事的。”
看守送来了凳子和茶,让他们坐下谈话。
“先说你们是怎么找到我的。”
文璧说:“崖山战败的消息不胫而走,百姓早已传遍。士人草民颇多自缢投井殉国的。兄长被俘,押来广州也是众人皆知。我们听说哥哥不久要北上,即赶来见面。我们先到帅府求张元帅恩准,张元帅即派人送我们来了。”
文天祥突然醒悟似的问:“你们不是守惠州的吗?”
“我们献城投降了。”文璧又跪下了,文璋也随着跪下。
“啊。”文天祥一下子站立起来。
文璧和文璋以头触地:“我们没有办法。崖山败了,神州陆沉。惠州无兵无粮,叫我们拿什么守?一片孤城,城墙高不过一丈。守兵不过五百。元军兵临城下,说不投降就屠城。我们为惠州生灵计,只有开门投降。”
“你们起来。”文天祥平静下来,扶起他们说,“国事如此,不怪你们。”
“元军进城虽然有惊扰,大体上没有烧杀劫掠,市面平静。三天后市民百姓生活正常了。”
“凡事心安就好。你们不是卖国求荣,问心无愧。现在你们将何以安身?”
“我们是大宋的官员,不属于他们管辖。”文璋说,“我们把事务与元人平稳交接了,让百姓无惊,我们就引退。”
文璧说:“我们不当他们的官。我们收拾好了就带家里人回老家去,住在山里不出来了。”
“很好,很好。”
送文璧和文璋来的小兵说时间到了,让他们离开。文璧和文璋只得走。他们知道这是与哥哥的永别,临行时候哭了。
文天祥送他们到房门口,他是不许出门的。
“别哭。崖山以后,我的眼泪已经流尽了。再别招我哭。”他对文璧说,“我与你说过,道生、佛生死在战乱中。我两个女儿死在逃难中,两个女儿被掳去。我没有后人了。我与你写信说过,要你过继一个儿子予我。你答应把升儿给我。升儿敦厚诚信,我看很好的。今天恐怕是我们最后见面,把这事情说定吧。文瑞在此可以为证。”
三兄弟洒泪而别。文璧和文璋后来没有能够回去江西老家,那时世道仍不平静。据《宝安县文氏族谱》记载:“元始祖璧,号文溪,字世安,与胞兄文山公同登甲榜,历官知广东惠州府。……厓州玺失师溃,文山公被执,公潜往燕京与兄难,文山公有忠孝之别,嘱弟养母抚后。公乃携家丁十六人及妻子家私官物,潜至东莞三都六图黄松岗鹤仔园,荒莆筑室。”今东莞涌头,松岗的布尾、山尾、潭头,福水的岭下、白石下,上步的岗夏,新界的新田等地均有文姓族人。
文天祥自从五坡岭被俘,遭到囚禁,失去自由,非常痛苦,而更使他感到痛苦的是崖山战败后的亡国。他每日以泪洗面,直到眼泪流干。张弘范一直想劝他投降,吩咐看守要善待他,因此他没有受什么虐待。他被关在囚室里,无人打扰,每天就读书,思考,写诗。他读的书包括《道德经》《黄庭经》,他有很深的道家学养。我相信,是超然物外的思想给予了他精神上很大的定力。
四月十一日晚,张弘范来看他,与他谈诗论文。张弘范细读了文天祥近一段时间创作的诗篇,对这大宋的状元丞相的才学,尤其是人品非常钦佩。他说,他自幼学习儒家文化,也舞文弄墨,自诩是文武全才。到南方后才知道真正的文化的精髓在南方。他得虚心学习。他希望以后能够师事文丞相。
张弘范说他把丞相的情况具表上奏给了皇帝。皇帝感叹说,谁家无忠臣,要他把丞相送去大都,面觐皇帝。
四月二十二日张弘范派都镇抚石嵩押送文天祥去大都。这一天,看守来说要上路了,给他戴上了镣铐,把他的衣物书籍打了个包袱给他带上。他上了一辆大车,车上有押送他的兵。旧历四月就是公历的五月,广州天气很炎热了。他出来户外就感觉阳光烤人。大车在一个广场停下。他看到还有一些大车载了一些俘虏。有的车上挤满年轻女子,也是被送往大都去的。
中午过后,来了一队兵马。看守说,那是囊加歹元帅抓了一些南方的工匠带去大都。那些人会造巨大的回回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