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
景炎元年十一月中,端宗一行在泉州立足不住,离开泉州经过嘉禾屿(今厦门),至潮州南澳驻跸两个月。景炎二年正月舟次惠州甲子门。据守广州的元将吕师夔等因军饷不继退走,其部将梁雄飞守之。经略使刘应龙导帝舟至广州港口,转运使姚良臣预迎帝入州治,守江元兵拒之,未能进入,帝舟退回大海驻秀山(今虎门)。二月到达广州东莞梅蔚,四月驻跸官富场(今香港九龙),建立行宫,后世称此地为“宋皇台”。
那一日,江钲率领的先遣部队到达官富场,告知当地官员皇上即将驾临,皇室大部队即将来到,这让他们惶恐万分。他们从来没有见过大世面,不知道怎么接驾。在先遣人员的指导下,他们召集地方全部官员,穿戴整齐,带了拼凑起来的旗帜仪仗,出到五里外迎接,同时布置人安排食宿。这对这位于天之涯海之角的地方来说是很为难的事情。这里没有一栋像样的房舍可以请皇上屈尊入住,只能整理布置官衙,打扫熏香,勉强对付。至于吃的就更是无计可施,数千人口的小集镇哪里有足够的食物供应二十万大军?
大军到达官富场时已经是夕阳西下。皇室被引进衙门后院,官员被引进较为富裕人家的住房,军人自去扎营。大家都安顿好了就到了晚餐时间。伙头军来不及埋锅造饭,只见当地的百姓,男的女的端着木盆进入军营,送来晚餐。将士们惊奇地发现,木盆里盛的是海鲜鱼虾鸡鸭猪肉,一层层码放整齐,打底的是蔬菜,吃来既可口又饱肚子。原来老百姓家一时凑不齐那么多的碗盛菜,就用了洗菜的木盆来盛。这样就兴起了南方逢年过节吃大盆菜的习俗。
大军驻扎下来以后为皇室兴建皇宫,为官员营造府邸。当地淡水不够,他们又打了井。宋军在这里住了两个月,留下一些遗迹至今可寻。
中原之人来到海边,见到一望无垠的大海无比兴奋。旧历四月,天气已经炎热,闲暇之时就有很多人到海边游玩,还有很多人下海戏水。这一日下午,杨太后带了景炎帝与卫王也来到海边一处远离喧嚣人群的地方。轿子抬到一个山丘上,杨太后等人下了轿子,观赏海上风景。看到风和日丽,碧浪金沙,椰子树婆娑起舞,太后心情舒畅。她指着远处一片连天的樯帆问太监:“那是我们的战船在操练吗?”
“回太后话。那是战船在操练。指挥操练的是殿前指挥使苏刘义和他的公子、水军都统苏景瞻。”
“知道了。这苏刘义是我朝苏轼的后人。苏轼是文曲星下凡,字子瞻,号东坡居士。景瞻的名字即是纪念先祖。他们是满门忠义。”
远处海上遮天蔽日的是一千余艘战船。大的一艘可以载数百上千人。甲板广阔,几乎成正方形,士兵进退转圜自如。每艘船都有七八上十支悬挂着布帆席篷的高高的桅杆。船头有正副碇石,以藤索悬吊,通过转动轱辘来放下或启上。小船配橹八条或十条,大船配橹二十余条,左右相对的二条橹叫一车。橹极大,每一条橹需要由一二十人齐心协力摇动。船的后部有二三层甚或四五层楼,船室数十间。此时年仅二十三岁的将军苏景瞻在指挥配备有刀矛、钩盾、弓箭、火箭的士兵操练。他的父亲、四十余岁的苏刘义站在旗舰上以旗帜号令战船进退。战鼓声在海滩上椰树间回**。苏刘义性子暴烈,见到战船不按指挥行动就须发毕张,破口大骂。
景炎帝与卫王早就跑到沙滩去了。两个孩子从来没有到过如此仙境,立即兴奋不已,玩心高涨,都脱去长衫,赤足在沙滩奔跑。他们拾五彩的贝壳,后来就踢球。太监陪同他们玩,卫王的侍卫顾玉杼也在一起。他们都发出难得一见的欢笑。
顾玉杼人是在陪伴着他们玩,心却想着山丘上的汪弥莲。这时球到了他的足下,他就踢过头顶,把球踢得绕着身子团团转就是不落地。卫王看了拍手叫好。顾玉杼忽然一脚把球踢得高高地,飘到海里去了。两个孩子跑到水边,无可奈何地望着球在水中上下漂浮。
顾玉杼不慌不忙地脱去帽子、长衫和靴子,走下水中。他在太湖边长大,深谙水性。这天微风吹拂,海不扬波,水温令人感到舒适。他游过去握住球,抬手向岸上抛去。球还是落在水中。他不理那球,开始戏水。他有时挥动双臂划行,有时仰卧水面。他想潜水却潜不下去,就深吸一口气用力向下划。他很久不露出水面。大家正在恐慌,只见他双足伸出水面摇晃。又突然见他从水中弹起,露出大半个身子在水中行走。最后,他抱拳向岸上作揖,结束了他的表演。他游过去拾起球,丢回岸上。
赵昺指着海中发出尖叫。顾玉杼看到是一只大玳瑁游来了。他捧起玳瑁,上岸递给赵昺。赵昺见那玳瑁有脸盆大小,伸着头划动着脚,美丽可爱,不禁伸手抚摸。他让顾玉杼拿上去献给皇兄。顾玉杼到赵昰面前跪倒,献上玳瑁。赵昰看了觉得很稀罕,叫太监抬了去献给母后。赵昺跟着去了,顾玉杼不敢跟去。
杨太后看了也觉得稀罕,念声南无观世音菩萨,说这是景炎帝的祥瑞吉兆,要放归大海。两兄弟欢天喜地地答应着去了。杨太后看到顾玉杼戏水,想起他求汪弥莲的事情,就与汪弥莲聊起来。
“卫王的侍卫那姓顾的你认识吧?”
“是的,是随同皇室在婺州山里避难时与奴婢说过话。那时候在路途没有办法避嫌。”
“他对你动心了,曾经请求我把你赏赐给他。我因为要你在身边,没有允许。我看此人年轻英俊,现在又是卫王的侍卫,很好的配偶,你意下如何?”
“奴婢没有见到父亲,不敢私定终身。从临安出来,父亲把我托付于太后,曾与我约定说他一能脱身就来南方找我。”
“原来如此。现在是战乱时期,世事难以作预定安排。再看吧,再看吧。”
两小兄弟把那玳瑁放在沙滩上,看着它慢慢爬回海水中渐渐游远,默默祈祷它平安。
顾玉杼打散头发,挤出水,用长衫揩干。把足趾里的沙子去掉,穿上鞋袜。贴在身上的衣服不一会就干了,他把长衫穿整齐,纠起头发戴好帽子,又是焕然一新的一个武士。他慢条斯理地整理自己,心里在想着山头上的汪弥莲,两人虽然近在咫尺,却不得见面说话,好生苦恼。
文天祥在梅州得到短时期的休整。他没有闲着,成批的客家人子弟和土著加入到军队里,他要布置将军们对他们进行训练,还要制备大量的军服、军械。地方上的捐献使得他有足够的财力扩展军队。这天他来临时建的兵工场检查兵器打造。负责军工的架阁杜浒以专家的口吻向他介绍如何打造一柄神臂弓。工场的工人热火朝天地在干活。
这时,士兵来报告,文天祥的家眷到了梅州府衙门,请他赶快回去。文天祥喜出望外,立即上了轿子回府衙。张弘毅骑马跟在后面。
文天祥回到府衙,进入后院,见院子里堆放着一些衣箱。文璋从房里迎了出来。兄弟二人见礼毕,文天祥就进去堂屋,见一大家子人都在,满满的一屋,仿佛又是在老家一家人共聚一堂,很是高兴。他见年过花甲的母亲坐在中间椅子上,立即上前推金山,倒玉柱地跪拜。
“母亲大人安好,请受不孝子一拜。”
“起来,让我看看你。你瘦了,髭须花白了。”曾氏夫人扶他起来。
“儿子还好。母亲一路上辛苦了。”
“路上多亏你三弟,没有让我吃苦。先见过你的家人吧。”
文天祥的夫人欧阳氏上前与他见面。她拉了文天祥的儿子道生、佛生,女儿柳娘、环娘、监娘,奉娘来叩见他。文天祥抚摸这一排子女,后来问为什么不见定娘和寿娘。欧阳氏未语泪先落,说这两个女儿体弱,不堪路途劳累,在惠州因病夭折了。文天祥突然闻此噩耗,半晌说不出话来,唯有叹息。他的妾颜氏和黄氏上来拜见他,叫声“老爷”,让他缓过神来。
文璋报告路途情况说,还是旧年十一月二哥知道文天祥在福建南剑州开同督府,就派他带了一家人来投奔,不料元军攻入福建广东,道路阻隔,兄长也几次转移驻地,因此一家人颠沛辗转,现在才到达梅州见面团聚。文天祥听说路途艰苦,连呼“不容易”。他要先安顿家人,让他们休息。文璋说他还带来一个人,是同里张弘毅家的女子顾氏,现在里屋。文天祥说他知道的,他安排顾氏女与张弘毅到书房见面。
张弘毅是知道顾玉纾跟随文家一起来的,一直等候在院子里。他看到一个又黑又瘦,衣着平常的女子从堂屋出来,并没有在意,直到那女子朝着他走来,引起他注意,他才惊讶地发现这是顾玉纾。
“你不认识我了。”
“哎呀呀,你变瘦了。”张弘毅握住她的手,“路上辛苦了。”
“你离开家乡两年了。”顾玉纾抽出手,“两年里发生了多少事情。”
他们到书房坐下。张弘毅仔细观看顾玉纾,又找回来以前的感觉,发现自己一直是在想念着她,不自觉地激动起来。顾玉纾感觉到了,心里充满安慰。
张弘毅从脖子上取下一直贴身佩带的香囊给顾玉纾看:“我一直想念着你。”
“我也是。你在外面打仗,我总是记挂。你过得还好吗?我见到你平安就高兴了。”
“我还过得去。我在文丞相身边,聆听教诲,自己觉得有很大长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