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认真答道:“已休息,我去公园**了半日。”
“开心吗?”“开心。”
北京街上的月季已经开了,东二环上一路黄的粉的,想来老家已经热起来了。我又问他。
“阿姐,我又休息了,红中服侍叔叔,过两日红中又休息两日。”他始终把老婆的休息也当成是给他的休息。
“阿姐,阿叔喊我每月回圭宁两日去睇阿妈。”
我同渠讲,睇阿妈系其次的,只要每月得两日休息,回不回家,阿妈都无会介耐的。
一休息他就发来短信,“回家住了两夜”“去公园了,睇人打太极拳”“又去公园了,坐了半日”,仿佛他休息是为了给我一个交代。
我认为米豆仍需要启蒙:“……无系你攰了就坐一下就算休息,阿只并冇系休息日。完完整整一日都无使服侍叔叔,完全冇想啯件事,自己放松,想去歆哋就去歆哋,想做歆样就做歆样,啯只正系休息日。”米豆总算明白过来,休息和休息日不是一码事。渠欢喜道:等到国庆节又休息两日,等到十一月阿妈过生日,又休息两日……他五十几岁了,又黑又瘦。
啯次作家返乡,米豆专门返回见我。我一到屋企就闻阿妈讲,叔叔家给米豆放假了……我妈转述婶婶的话:这次让他回去吧,回佢十几天。听上去像是堵气。
跟手在酒店开多间房,喊大家来****,照相。
往时我同米豆的合影一共有两张,系外婆带去照相馆……一张系夏季,我穿连衣裙,借英敏的,米豆穿一件白色套头衫……我编两条头辫,辫子系歪的,我啯头也歪,噘住嘴,一副气鼓鼓啯样子,无知为咩极冇开心……米豆仲细只,没长开……睇上去渠只有两岁,我就系五岁……我细时照片大多噘着嘴,脸鼓鼓。我和大姐春一的唯一一张合影亦系啯样……无知出于歆样古怪想法,我使剪刀剪自己刘海,齐根剪断,剪得长短不一像狗啃,像是同谁斗气,也可能系同自己斗气……
第二张合影倒含笑,我整齐短发,盖住耳垂,头发侧分扎了一撮头发,刘海弯弯,向一边梳,像是做了一番打扮……我穿了一件灯芯绒夹外套,衫袖挽上,露出里底夹层,我仲记得啯件枣红色灯芯绒夹衣。系我细时穿过啯至好啯秋冬季衣服……米豆剪了只锅盖头,前额头发极其整齐,一件毛衣裸穿在外面,毛衣,我们叫?衫,没有加外套,这种穿法小镇上非常稀奇,电影啯穿法。?衫金贵,一般着在外面套件外套,米豆里底仲穿了白衬衣,衬衣领醒目翻出,亦系电影穿法,我从来冇见过,可能渠件?衫亦系借人哋啯……
我们两个人都穿凉鞋,露出脚指头……同?衫季节冇够合拍,或者天仲不够凉,为了照像体面,提前穿上?衫……不过阿件衫完全可能系借啯……也可能在不太冷的季节大家都穿凉鞋,四月到十一月我们都赤脚,到了十一月底才穿上凉鞋……
我同米豆幼时有两张合影。若加上二十世纪七十年代一张全家福、医院子弟手拿红缨枪合影,一共四幅。有一年阿妈来北京,带俾我两张米豆照片,米豆红中,还有甘蔗,三人合影:“你睇睇,甘蔗好有出息啯喔,在深圳工作……”甘蔗果然出落成一个淑女类型美女,文雅有贵气,坐态端庄,说话斯文,在一家子柴狗般的大嗓门中,她像一只声音婉转的秀美波斯猫……人人都说米豆这回终于熬出来了,甘蔗懂事。领到了工资就给远照买了只手机,每个月在网上帮她充值。也给爸爸买了只手机,智能的小米手机。米豆欢喜得很。甘蔗结婚了,打深圳调到江西南昌,离他三岁时径跟外婆去过的丰城很近。
我又与米豆照了合影,渠穿件铁灰色衬衫外底套件同样灰色的夹克外套,企得端端正正,企在酒店庭园一樖弯曲树下,我用我的手机拍,再用他的手机拍。
照片上睇得出他衣服里的干瘦,也如同我的干瘦。他不再有童年时圆圆的脸和整齐的锅盖头,眼窝更深颧骨更突……我的也是,我甚至脸型改变了,四十岁之前我是圆脸,然后慢慢成了长方脸,骨架突出……我们都老了。他有了白头发,我的更多……
甘蔗给他买的新手机非常不错……海宝全家还没有人有智能手机。在2016年4月,已是全民微信,海宝家,既没有安上Wi-Fi,全家五个人也没有一台智能手机……米豆跟上了时代,他有微信,能熟练地发图片和用微信的语音功能……我与他互加微信,传照片。
“阿姐早上好”,或者,“阿姐晚上好”。无论写成文字还是语音,米豆的微信一律隆重开头……这种语言习惯使我意识到,他是上过中文专业的函授大专班的……“阿姐,在此我也非常感谢您给我六千元交养老金,使得我退休后有所收入,更有幸福感也更加体面,生活更有尊严,晚年生活更美好……”临时有事,他就改为语音呼叫:“阿姐阿姐,我系米豆,我系米豆,我今日冇去阿妈阿边食饭了……”米豆的口音不是纯正的圭宁县城话,比如他说“食饭”不说“吃饭”,还有,尾音,说“嘅”,不说“啯”。
重叠呼叫法是小城的普遍习惯,自从吕觉悟把我拉进小学的群里,我就时常听闻啯样呼叫:“跃豆、跃豆,我系某某,我系某某,你今年回家过年吗?”小城的生活模式来自模仿……呼叫法使我想起黑白片老电影,《南征北战》《英雄儿女》……硝烟滚滚的战场,一只大炮弹坑,一个通讯兵。他背上背着发报设备,设备上伸出条长长天线、双耳揞住耳机,满脸硝烟炭痕……他对住话筒大声呼喊:长江长江,我是黄河,我是黄河,我们的阵地还在……少年时的电影场景就这样潜入了小城市的微信语音里……
无论如何,即使得罪了叔叔全家,即使毫无风度……声嘶力竭,不计后果的轰炸性短信还是有了效果。叔叔家让米豆每周休息半日,这半日,让他去公园待着,确实,这才像真正的休息……我又见到了米豆,望之穿得整齐,宽腿牛仔裤,里底一件套头高领棉毛衫,外面一件春秋布夹克……他肠胃不好,瘦得出奇。他去同学聚会,“同学都喊冇做了,年纪大了身体又差……”他永远喜欢转述别人的看法,转述完,他表示同意,他说他也想做到明年就不做了。
氽氽转,**圆,阿妈叫我睇龙船,我晤睇,睇鸡崽,鸡崽大,担去卖,卖得几多钱?卖得两百钱,买件威衫好过年。
——北流童谣
我校庆那次回来,他只返三日就又赶去叔叔阿边了,他时时惦记阿边,讲,叔婆年纪大了,要早啲回去……他又去帮叔叔打粉。“叔叔冇起得身了,腰硬了,要喂食。要食米糊面条馄饨……”他就骑上摩托车去铜州市场买米,大米燕麦荞麦各买五斤,使一只塑料桶装上,拎到下坡阿地粉碎,叫统粉。
统粉店门口有副对联:杂粮研末和脾胃康乐延年,无骨碎粉利口腹健寿添岁,横批是转运生机。每次来到这家店,米豆都要大声读一遍对联,然后他喊道,有人冇?没人应,也没人从里屋出来……两台粉碎机的入口和出口绑着两条大米袋,米袋一头使绳索扎住吊在房梁,地上仲有两只枣红色塑料盘……店门口有张塑料沙滩椅,龌兮兮,跟前有条木凳,平时有只阿公坐门口椅,有张矮凳放脚的,旁边有只大扫杆,只是冇见有人……米豆就等,渠总冇着紧,从来不燥火。他认为,人生至大优点就系坐得住。
米豆在无人的统米店静静企住,仔细睇墙上阿张大红纸,食物碎粉说明(根据本机适应)。一、湿碎法,大米是用冷水浸六小时以上或一个晚上透水捞起来无水滴为佳。优点:越浸透水越幼嫩。二、干碎法,一切食物必须晒干(脆口为止)。优点:越干爽越幼嫩……三、湿碎的大米,另加搭配补营养的党参、茯苓、薏米、淮山、莲米、木鳖子等食物也必须晒干,否则无法粉碎……米豆喜欢书面语,喜欢文字,他觉得幼嫩不好,应该改为滑嫩……
米豆粉碎了大米大麦荞麦,连晚饭都不吃,跟手就搭长途车回叔叔家了。
米豆来去匆忙,再次刺激了我的正义感,同时刺激我正义感的,还有他的养老保险……现在要补交,一共要补十年的,加起来是四万两千元……他无钱,连理发的钱都没有,所有的收入通通归红中管理……阿妈也帮他凑了钱,然后讲,啯只事要同大姐表姐和小姑姑渠啲讲讲,无衷我只管海宝冇管米豆咩?言外之意系,既然米豆讲叔叔家对他那么好,七年中,为咩冇帮渠交养老保险呢?
无衷米豆系圣人咩?不自知,人亦不知。
他越来越瘦了,年纪也越来越大,他已经五十四岁,一个五十四岁的人实在不应该二十四小时陪护一个瘫痪在床的病人。他肠胃这么差,一个人如果消化不好,晚上睡觉又不能踏实,身体肯定是要垮掉的……有关养老保险,我又开始给米豆、给大姐表姐姑姑们发短信陈述我的看法……我真是难缠,一波刚平一波又起,搅得人人不得安宁……表姐们对我的短信向来第一时间回复的,现时她们不知说什么好。总要隔一两日才给我回复,且措辞谨慎。
我不能认定,自己是否真正关心米豆的身体。二十多年来甚至三十多年,不闻不问……在暗处,是不想让那一家人心安理得,享受米豆的牺牲……公平是不可能的,但要尽量接近公平。衡量标准是,米豆服侍叔叔七年之久,他们理应给米豆交养老保险。但是没有。
既然没有,我就又找到了正义的武器。
这件武器是如此顺手和光明,它使我的阴暗心理开出了花,使我气势如虹,给老去的年华注入了能量……我多么享受这种时刻。每当我无聊,或者感到疲惫的时候,为米豆鸣不平使我血液加快,晦暗的脸上油然升起光芒……我甚至食欲大增,吃饭的胃口好多了……米豆终于说他到过年就不做了,回家过年就不再去了……到了年底,叔叔家还没有找到替换米豆的人,我却适时地提醒表姐小姑大姐们,再过一年米豆就五十五岁了,真的不再适合熬夜陪护病人了……
风湿又痛腰骨又痛,耐耐又痛滴滴,耐耐又痛滴滴。
——北流童谣
人人偷荫松了啖气,此番意味乜嘢,人人心里明白……只有我,惊吓和沉重,某种负罪感开始蔓延。禾基叔叔对我们是那么好呀,他那么照顾米豆,也照顾我,我上大学时,他还曾经给我寄过十块钱,要知道,十块钱在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末是很大一笔钱。这些我都一一想了起来。设若跌一跤的想象是真的,就变成是我逼叔叔入了医院……同时我亦开始忧米豆身体抵无住。以我进出医院的经验,脸色差,又老又瘦的米豆,渠最后一丝力气最后一丝血色最后一粒精神,不出三日就着榨干,我提出,即使要陪夜也不得两日连住……米豆发来微信,系语音:“冇使守夜啯,就系送送饭,系至轻松啯勒……”过了几日,连饭都无用送了。叔叔住入重症监护室,再也吃冇落饭……米豆就返来了,讲再无使去了。我在电话里闻阿妈讲,“米豆真系返来了,带好多行李返,睇来真系无使去了。”
叔叔的病危通知书一下,第一时间叔婆堂妹们就通知米豆,喊渠两公婆赶过去。他们当米豆系自己亲生。我不怀善心,认为他们系要米豆两公婆帮手做工,处理后事几繁杂啯,红中一去,买菜做饭搞卫生,她就包了,婶娘堂妹们不必沾手。米豆呢,则可指哪打哪……叔叔五日或者六日去世了,到了八日,在美国的李谷满一个人赶回来,返到南宁会同小姑姑表姐,一起坐火车返玉林。
假使姑姑冇打电话俾我,结果就系,我一直冇知叔叔过世,阿条我和叔叔全家之间的鸿沟就越发清晰,更加深不可填……我微信转账俾米豆,喊渠帮我买花圈。同渠讲,北京重污染橙色预警延续一百九十二个小时以上,系历史至长。高速公路封闭地铁限速。大量航班延误或取消,睇来返不了……
又过了几日,我接到姑姑电话,讲叔叔的丧事办得很圆满,叔叔留下的遗产,留下的钱每个孩子一份,给米豆也同样一份,也就是说他把米豆当成是自己的孩子。
我立刻明白啯只系重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