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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卷 六感(第1页)

注卷:六感

重叠的时间

湿溻溻:湿漉漉、湿淋淋。

——《李跃豆词典》

六感日记早就销毁了,但我记得它们的样子。

共七本,大小厚薄不一。

最大那本比巴掌略大,最小的,是半只巴掌。塑料套封,四本红的,丹雘红;一本黑的,骊黑色;两本蓝的,一本湖蓝,一本扁青蓝。

黑色封面那时极少见,是泽红去南宁玩**,回来送我的,封面印有玫红的花和金炽的叶。湖蓝和扁青蓝,湖蓝那本有两只喜鹊,一只站在一块石头上向上望,另一只从空中正迎向它,周围有石头和草,还有牙绯和米白两种浅色的花,花苞像玉兰,开了的却像扶桑。

湖蓝色的厚本子是彭老师送的,他和庞护士住我家对面。他家日日房门大开,我每每经过,总是一眼望见两张床,一张正对住门,一张侧着,贴窗有张两头沉书桌。彭老师是退休的高中语文教师,他家常年悄无人声,夫妻一人一张睡椅,各自闭目养神。窗外是医院废弃的操场空地,长长的铁线,晾满床单和衫裤,隔着衣物是繁梭的玉梧公路,解放牌卡车隆隆而过,运载生猪鸡蛋白糖和水泥。在汽车喇叭声和砂石路碾压声中,彭家因为静寂而不同凡响。有时他们也虚掩门,大概是在午睡。奇怪的是,极少见到他们吃饭,唯有上厕所才出门。

虽在对门,却从未想到要去他家玩,设若他家有书,像韦医师家有小说《红旗插上大别山》,李阿姨家有《大众电影》,阁楼有《第四高度》,英敏家有《十万个为什么》,那我定会去,但他家毕竟没有书。直到我插队,直到泽鲜邀我同去彭家。那时王爸爸已从供销社回到了教育局,是他让泽鲜去找彭老师倾偈。

那一次,夫妇二人刚从上海探亲回来,彭老师极健谈,讲了许多,他识古诗,会草书,又能画画,还识打太极拳,他讲什么我们都听得一愣一愣的。近邻七年之久,竟不知对门就是见识的源泉,我追悔不已。我想学新诗,他说他不懂新诗,这又使我一愣。因他刚去了上海又去杭州西湖,便讲到白居易的“孤山寺北贾亭西,水面初平云脚低”,苏东坡的“淡妆浓抹总相宜”,杨万里的“毕竟西湖六月中,风光不与四时同”。

一串串新鲜名堂像珠宝在他屋里蹦跶,蹦得最高的一粒是:高尔基开始投稿时一连投了许多次都不被采用,但他毫不灰心,总是投,最后成了大文学家。这使我倍受鼓舞。

夫妇俩送我这只本子,扉页写道:“跃豆同学留念。”签了夫妇二人的名字。我想起来,这并非祝贺我考上大学,那时录取通知书尚未到来。传闻我的政审有道德败坏一条。那是我的至暗时刻,我预感,即使高考分数够高也难被录取。那时因发表了诗歌,电影制片厂来人调我,条件是,去厂就必须放弃高考,彭老师提醒,任何厂都不如上大学重要。高考前十天,我到底重新复习去应考了。而情势急转,眼看两头落空前程无望。

那朝早,我一开房门就望见对面屋两人同时起身,庞护士讲,这是我们给你的,你将来一定会有出息的。她脸圆,讲一口软润苏州话,彭老师清癯硬朗,点头。而外面下着雨,阵阵冷风。

在细雨冷风中我一路骑车回六感,先回自己的竹冲村,立即又去水尾村知青点见带队干部罗同志。他坐在门廊的竹椅上抽竹筒烟,水烟屎噗噗喷落在地上。他不说话,我便也不说。场面很是难堪。此人对你有管理权而又意味深长地沉默,这说明你的衰势将越滚越大,你要放弃所有的幻想听天由命,你要……直到水烟屎落满了一地,直到烧火的炊烟漫出——稻草不够,烟浓白,烟囱有问题,烟从烟囱接缝处从瓦缝从灶间门涌出……他说:“李跃豆,你回来就好好劳动改造自己,将来还是有机会的。”他一边讲,一边吸几筒水烟,肮脏的水烟屎噗噗喷落到地上。

我感到自己头发湿溻溻的,头壳冰凉着变得越来越大。

紧接着晏昼就出工,挑粪,给烤烟施肥。第二日雨更大了,没有出工,中午文良波从水尾村来找我。他和罗同志同一个生产队,有关我堕落成落后青年的四点,是他告诉我的。

文良波,王泽鲜男朋友,泽鲜刚刚与他分手,他来同我最后谈一次。

他让我转告王泽鲜,他说你们做事太轻率,过于残忍、卑鄙,幸好是遇上了他这样好做试验的人,不然是会发生悲剧的。他说他不是爱情至上主义者,襟怀坦**没有私心……到最后,他说到了我。他说外界对我的议论非常之多,各种熟人、同学,同届或不同届、同班或不同班的,还有生产队的社员,人人都议论我,贬远多于褒。他认为有必要让我认清自己的处境。我想,大概此举能减弱他分手的痛苦。既然我如此恶劣,而泽鲜跟我是密友,几乎可以认定,泽鲜远非纯洁的仙女,与这样一个己然在污泥中的人分手,未必不是好事。

文良波用了残忍、卑鄙这样极端的词,我极度震惊,久久无语。他凭什么认准泽鲜跟他分手与我有关?他用了“你们”,仿佛是我们两人先拿他做了恋爱试验,现在又拿他来做分手试验。实在荒唐。

文良波和泽鲜同班,两人如同金童玉女,人人看好。隔年春天,两人唿声间出了问题,那时径,未来的喻范尚未出现,真正的原因我始终不太清楚,泽鲜也已插队,我们见面很少。我陷在自己的低洼处,无心顾及她。事隔多年,我想起来,文良波来竹冲村找我做最后一次交谈,是要给我沉重的一击,以对冲他受到的刺激。

反手:左手。实稳:肯定。

——《李跃豆词典》

我确信自己已把当年的日记全数销毁了,但这次“作家返乡”,回六感前我又找到了它们。有两种可能,一是我的确销毁了,但我希望它们未被销毁,在虚空中早已消散的东西重又凝聚回到原形,我便又找到了它们。另一种可能,是我从未销毁过,只是以为自己烧掉了,在动手的一刹那改变了念头,我没有真正划着那根火柴。

在半明半暗中,我望见五本红色笔记本,经过四十年,雘红变成了葭灰,塑料面的光泽已然消失,但另外的光泽却从内部生出。它们变得有些神奇,尺寸大得不可思议,在似梦非梦中,它们大如桌台,对空气也有了浮力……

这些本子在六感的乡道浮了起来,像是漂在水面。它们的下方,是车辙深深的黄泥路,两边是稻田,或者山坳,或者竹丛、树木、水塘,或者大队的房屋,学校的厕所与厨房,还有狗,还有猪,那头黑色的猪如同眨令(闪电),在水面以下蹿动穿梭。当然还有一只鲜明的公鸡,甚至,一只胎盘。那只刻有五色花的喷筒也是有的,不过并不是朝早出现在我宿舍的门口,而是在我的床底下,包在一幅油布里,隔着油布透出光。

在半明半暗中它们都还清晰。

其中一本,封面是毛泽东手书的“为人民服务”,有枚空心小五角星。扉页是毛主席语录,我甚至记得那上面是罕见的“保守机密,慎之又慎”。另一本封面是一枝梅花,内页插佛山剪纸,我知道那剪纸剪的是《红色娘子军》里的洪常青,他单腿直立,绑带、布鞋、袖标,左腿前屈抬起,右手反手举一把大刀,刀把上飘动一大片红绸,腰部以下还点缀着三朵大小不一的红木棉。

那本“南昌”,封面是两朵薄紫色牵牛花,里面的插页颇有些闲情逸致。有盆兰,芜绿底米白花,还有一丝翠黄边;竹林里有黄鹂;还有向日葵这时代之花。那本“丰城矿务局”纪念册是远章舅舅带来的,第一页有行红色小字——“全世界无产者,联合起来!”封套内有张年历卡,一个解放军面对大海,他双手捧住一副长筒望远镜,题为《我为祖国守边防》……本子有插页,是北京的各著名地标,彩色摄影,依次为全国农业展览馆、北海公园、故宫博物院、工人体育馆、天坛,一律蓝天白云……四十年前北京遥远而神秘。经由这些细节,我确认自己其实未曾烧掉它。

封面有束兰花那本,扉页是自己的笔迹:甘洒热血写春秋。彩色插页全是武汉——武钢(许多烟囱和屋顶)、中央农民运动讲习所旧址、解放大道、武汉长江大桥、东湖……东湖是黄昏的景色,夕阳浮在天边,满天晚霞,一道霞光映在湖面上……这只笔记本仿佛预言。命运玄妙,本子是1975年,两年后恢复高考,做梦似的到了武汉,学校就在东湖边的珞珈山上,武汉长江大桥、农民讲习所、解放大道,它们仿佛自动降落。命运是否真有前定?每隔一段我都会对空气发问。

对我而言,下乡插队的起点是电影院门口。但回顾插队生涯,免不了还是从县革命委员会知青办公室开始。

知青办,一个领取上山下乡物资的地方。上山下乡物资,意味着一个中学生忽然拥有一套崭新结实的被子蚊帐,既不费布票,亦不花自家钱,那种天上掉馅饼的心花怒放、梦中笑出声的喜悦,物质富足年代的人们再也不能理解……

我大步行在陵宁街上,母亲推单车在前我在后。想到插队我按捺不住欢喜,大学停止招生已近十年,作为县城青年,不插队将永无出路。即使留城,也只能做散仙,每日从东门口**到西门口,再从西门口行回东门口。阳光猛烈,一树树栀黄色的花也变得金黄炫目,树上的叶子是细细的长圆形,像花生叶。我完全不怕做农活,学校里多的是学工课和学农课,我早已种过花生、玉米、黄豆、红薯、甘蔗、水稻,插过秧、割过禾、晒过谷、挑过粪水、喷过农药……我并不热爱指令性的劳动,长年累月永无尽头令我胆寒。但闻政策是,插队三两年即可招生招工,小镇青年人人向往城市,好吧,南宁和柳州的国营大工厂,有希望。

插队就不必回家,这是另一重欢喜。

我对家厌倦至极,对家人也早就不耐烦,无论父母还是兄弟。母亲说我把家当客栈,她说得对极了,设若不必回家吃饭睡觉,我断然是不回的。我坚信,此生最大的自由就是离开家庭,所谓家,不过是一个有着无尽家务的牢笼,再艰苦也比在家好,我所能想到的艰苦的极致就是挑粪水,满满一担粪水实在是有点重,再就是用铁皮车推大木头上坡,这两样我高二已经做过了,这是我的底气所在。

大成殿的红墙和文化馆的白墙映衬着栀黄色的花,一树又一树。母亲大人亦是高兴的,作为一名助产士,全城的人都认识她,行在街上,她要比别人花上更多的时间,一路上有人同她打招呼,梁医师早晨好!梁医师食佐未曾?梁医师我屋啊个崽……她满脸放着光应道:“系啊系啊,食佐饭未曾?”

下乡物资靠墙堆放了三大堆:棉胎、蚊帐、被套。崭崭新、实稳稳,散发出新鲜棉制品的好闻气味。一个家庭要置办齐这么一套绝非易事,布票和钱,无论如何都是不够的。人人生起欣喜感,知青办公室一片节日气氛,那个向来严肃的李主任也被物资的光彩洇染上一层暖暖的色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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