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米小说网

千米小说网>北流市属于哪个省哪个市 > 注卷 六感(第2页)

注卷 六感(第2页)

蚊帐有两种颜色,漂白的和未经漂白的,前者漂得雪白,后者则微黄,是一种米汤的颜色,棉的本色。我挑了米汤颜色那种。一个声音赞许道:“这种好这种好,别看现在这样,将来越洗越白,漂白的呢,现在虽白,日后洗洗就黄暗了,越洗越难睇。”还有棉胎,五斤重,又松又软,棉花充分张开着。还有被套,斜纹布,桃红条纹相间在素白底上,结结实实的一等品。一份个人财产领到手了,贴皮贴肉,更贴心贴肺。

一个家长大声讲:“感谢共产党,感谢毛主席,感谢李庆霖。”知青办李主任说:“系,系要感谢李庆霖喔,这些嘢先前都没有的,赶上好时候了。还配带队干部,下乡头年,有国家统一配畀粮油,每人每月有十元生活费,又有安置费拨到大队,起屋买农具,真系要感谢李庆霖喔。”李庆霖,在1975年是一个响彻海内的名字。

除了铺盖,鸡血针和胎盘汤我也隆重地记得。

事隔多年,往时的鸡血针已然沉底,鸡血到底打入我的手臂未曾,已非一件确定的事。只有公鸡仍是鲜明如生,但它不是在医院的乒乓球台上,它彩色的羽毛是在六感,在禾秆垛的垛顶上,且它永远和潘小银在一起。

只有胎盘确定无疑。

我家吃胎盘的历史由来已久……母亲大人宣称,胎盘是高蛋白和氨基酸,十全大补,一只胎盘等于三只鸡。

作为接生最多的助产士,母亲要弄到一只满意的胎盘亦非易事。那一日朝早,下夜班回家,只见她神情亢奋得反常,眉开眼笑地从藤筐拿出一只腰子形状的器皿,亮白的搪瓷,扁平,边缘是深浓的龙胆紫颜色,她刚到手的新鲜胎盘就在器皿里小截小截的,像花生米那样长短。她的亢奋延续到将剪好的胎盘倒入砂锅,加上生姜和酒,按炖鸡做法,松木柴大火烧开小火慢炖……插队的前一天,我吃到的胎盘极其鲜美,毫不夸张地说,胎盘汤的醇厚度堪比鸡汤,而鲜美度则更胜一筹。至于它的滋补度,我相信母亲大人的说法,是鸡汤的三倍。

我从要求进步的青年堕落为落后青年,罪名之一,即是以胎盘贿赂大队书记。此事令我念念不忘,每当我回顾插队生涯,一只滴着鲜血的胎盘就从幽暗中浮驶而来,横亘在开往民安公社的大卡车面前。它也总是横在通往六感的乡道上。

砾:畦。一砾菜地。人地:别人。生弓:没煮熟的饭。水寽:浅水沟。应承:答应,承诺。正手:右手。

——《李跃豆词典》

回顾插队生涯我还会望见一辆解放牌大卡车,它停在县礼堂门口的空地上。人不少,但时代孕育的红旗招展锣鼓喧天并没有,大卡车的车头也不见大红花,我有些意外却不扫兴,我像一只不用喂食就唱歌的鹦鹉,前一日饮下的胎盘汤化作火焰在血液里跳动,一首歌自动跑到了喉咙里,“赶快上山吧勇士们,我们在春天里加入游击队”。我几乎就要唱出声来。赶快上山吧李跃豆,我们在夏天躲开家庭和父母。

早在半年前我就抄录了高尔基的《海燕》,“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我设想自己是一只湿溻溻的海燕,已然飞入暴风雨之中,我在蓝色的巨浪中连飞带蹦。是的,那身体里的自由的元素已经挣脱了我的躯壳,而庸俗烦琐毫无诗意的家庭被我远远地甩在了身后。

在乱筢邋的人堆里我攀上那辆大卡车,车厢里一半是行李,一半是人。人杂乱,同车不识一人。卡车从县礼堂门口空地出发,开过公园路,路面空地晾有一簸簸桂圆肉,甜腻味招来了苍蝇和灰尘,一个男人在箍木桶,柴刀背敲得铁箍咚咚响。卡车开过东门口,米粉铺的蒸笼正冒着浓厚蒸汽,有人坐在桌前食米粉,杂货铺一闪就过去了,隔篱酸萝卜摊有两只小学生正举着带缨的酸萝卜,边啃边等找散钱。东门口,学校大门口的凤凰树、医院宿舍的平房、我家的窗口、长着老鼠脚迹的操场、大园、旧产科、枇杷树、门诊、太平间、留医部一一闪过,然后,下一个坡路过农械厂、农科所,再然后地区水泥厂,再然后十字铺——转右过了民安河,开入一个大院。

卸落行李,人入会堂等候。会堂是空的,没椅凳,人人都在门口企住。没有吕觉悟和王泽红,仿佛无依无靠,有种生生的悬空感。唿声间望见郑江葳,又见了潘小银,这二人,高中两年,潘小银坐在我的右前方,郑江葳则在左前方,她两个都高过我,但我出于一种古怪的蛮横,始终要坐教室最尾一排。

在公社礼堂,我和郑江葳潘小银三人站在一处,感觉是在学校下乡劳动前的集合。小学初中高中,我们劳动的工种和次数能与一支散工小分队媲美:担砖挑石基建,去气象站种花生红薯,去校办农场种甘蔗,去环城三队插秧割禾、修水利,大战湴岸湾……我们班甚至比全校别的班多出两样:一、制作腐殖酸铵;二、下乡体验生活。只有我们班才会有这些深度溢出教学的名堂……

“要系我们分在同一只大队至好的。”郑江葳说得像掏心窝。我则虚应着:“系啊系啊。”我扭头四处张望,潘小银也扭着身子四处望,她扭得和我不一样,她一只脚踮在另一只脚跟前,一只手叉着腰,眼睛乜斜着,似笑非笑的。

一宣布,果然我和郑、潘正是分到了同一处:六感大队。我们分到了不同的生产队:我竹冲,郑覃上,潘水尾。大队和生产队干部来领人,他们不作声,认准行李,一下子放上单车后架,利索绑上麻绳。我们戴住笠帽,挎上白铁皮桶跟在后尾。出了公社大院左转,行到尽头,拐落一只极陡的坡,过一条河,就入了山坳。已是晏昼,太阳极毒,田里也不见有人出工。我们跟在大队干部身后闭嘴行路,他们骑车,我们行路,拉开距离长了,他们就停一时,等我们近了,才又上车踩一段。一面是山,一面是垌里的田,田垌插了一半秧,有几片插满了,有几片还空着。山秃秃的,没有大树,松树仅海碗粗,针叶稀疏,遮不住日头。

村口唿声间拱出一堆睇热闹的,挤成一筢喇。地头足够宽,她们却硬要挤作一处,挤着壮胆似的,一个赛一个缩在后头。人一挤,笠帽就歪了,人人侧身举着笠帽,一堆人像樖古怪的树,伸出圆而厚的大叶。

然后喜莲就来了,她一米七几,少有的高,身条粗壮五官厚实,头发茂盛得头皮都铺不下,比起到我们学校冬训的宁夏女篮最高的那个“白牙”,她更有一种蛮荒的巨人感。她光脚板行在路上咚咚响,一对崭新的大水桶在她肩上轻得晃里晃**的。她也不讲话,似笑非笑,她担一担水,哗地倒入水缸。她是生产队派工帮担水烧灶的。

转身找行李,行李不见了。一个方脸黑肤女孩蹿跳出来,大声喊:“我知在歆哋,我知在歆哋!”

她领入一间空屋,我们的行李就堆在地上。

屋子很暗,虽有一只窗,窗外的几樖大荔枝树正好挡住了光。地上是发暗的黄泥地,筑得不平,高高低低,角落还有些松土。除了我们的行李,整间屋子空无一物,床、桌、椅……连块木板都没有。

夜里难不成要睡在泥地上?

起码要找一抱干稻草垫在地上。泥地我们也睡过的,我们早已身经百战,有次秋季农忙假,全年级下乡帮割禾,整整十日睡泥地,男生一屋,女生一屋,地底铺一层禾秆,早起围住一口水井洗漱,男生何同学,随身带了把口琴,他吹起来,口琴声悠扬,劳动甚至有些浪漫。但插队并非短期劳动,不知要过几多年。

透过荔枝树的重重树影,我望见窗外有一只稻草垛,时值七月,早稻刚刚收割,禾秆是新鲜的,粟黄间杂着隐隐芜绿……就来了好几个壮劳力,各人搬来条凳木板、铁锤竹竿等杂七杂八的名堂,地不平,他们现用铁锹铲土,又是敲,又是垫木片,他们干得极慢,似乎很不当回事。

我和高红燕又拐到灶间,天还早,才晏昼四点不到,我们企在门口望喜莲烧火。

她蹲着。即便蹲着也仍是高大的,灶台显得矮,灶间显得窄。她向灶里烧了一把火,火烧尽后用一根棍子捅了捅,我以为她要再加一把柴草,她却不烧了……这一切都在我的理解力之外。她切了一块肥猪肉,在新的大铁镬里来回擦,铁气浓厚的新镬涂上了一层油光。三婆企在灶间门口,指导讲,再磨一磨新镬头臭铁气。三婆家就在对面,前后左右都是她家的屋,灶间是她让出来的细屋,隔壁小屋放了她的床,还有一架纺纱机……

喜莲始终公事公办,不与我们搭话,也不笑。

三婆是好的,拖着她关节僵硬的腿行出行入,拿出自家的油,又拿出盐,又用一只葫芦瓢装了把花生米。她笑眯眯,慢悠悠,一趟趟运,她把东西放在灶台上。她的一条腿是僵的,行起路一拖一拖,她的眼睛生有玻璃花。

我们企在屋子里,不知如何是好。

人都是生人,孩子们瞪大眼看,老人向我们笑,但也都不知讲点什么好。让我们坐,吃茶。坐了一分钟我们又站起来了,东睇睇,西望望,几只细佬仔也企在门口仰头望我们。地上有鸡,有狗,有花鸭,它们穿梭往来,在地上寻寻找找。晏昼饭已经吃过,就在这堂屋。屋里摆张八仙桌,屋外也摆了一张,家长、知青、大队和生产队干部,帮忙的劳动力,这家的主人,整整两桌。挤,但都坐下了。菜很多,还有酒,倒入印花的玻璃杯,菜一律大海碗,只有炒花生是碟装,一只小瓦盆,装大半盆炖豆腐。有煎鱼、炖肉,还有一只白斩鸡,另有豆角茄子白菜,满桌丰盛,跟过年是一样的了。队里的人兴兴致致,饮了几啖酒,满脸通红,见有人行过,就大声招呼,强拉来,向人嘴里塞入一块鸡肉。一餐饭吃到三点,时间过得特别慢。

那些在空屋子帮垒床的人,简直就是磨洋工,他们东敲敲西捣捣,一点点活老半天也做不完。

见我们疑惑,他们就互相讲:“日头不落山就铺床,人要发懒的。”

我和高红燕一望,太阳还高着呢,一时都泄了气。他们又安慰道:“快了快了,也不真的要等到日头下山,那是老话,现在系新社会了……”

无所事事,又转到灶间望喜莲烧火煮饭。只见新镬头已擦得油光光的,青菜也洗好了,人呢,正在切猪肉,新刀一点都不利,她出力锯着,切下来的肉一坨一坨,厚得不成个样子。不过既然人就生得粗壮,切的猪肉粗笨,亦是相配。切完猪肉,她一望,没有柴,就转到屋后的禾秆堆扯禾秆,禾秆是集体的,用来喂牛,谁扯生产队的禾秆就算是偷。但知青不同,村人认为,知青既是公家的人,公家人烧公家禾秆,让他们烧去吧。于是喜莲就去扯禾秆。我跟她行到禾秆垛跟前,禾秆刚刚收割,异常新鲜,散发着成熟植物根茎的气味,它们以一樖苦楝树为中心,筑成一只高大的稻草垛,像堆巨大的蘑菇。

我在撕剩的日记本中寻找,那只名为二炮的公鸡,一匹叫小刁的猪。小刁,它是我和高红燕去民安的猪行买回的,猪笼系了条艳异的红布,这些都没有记下,只有一笔带过的“与高红燕去买猪花”……狂犬疫苗倒记了一笔,我晚上挑水,踩了黑狗一脚,结果它咬了我一口,过了十天家里人找到狂犬疫苗,我隔几天就骑借来的自行车去公社卫生院打针,现在才知道,狂犬病一个星期就发作了。

这些都没有记下:我们荒草丛生的自留地,潘小银给我的煎鲫鱼,她包鲫鱼的芭蕉叶,她周时不换的蓝布衫,高红燕用玻璃瓶装着带来的黄豆炖猪脚,赵战略的蘑菇,集体户养的鸡,生产队分的番薯……甚至韩北方,几乎也没两句。我看到频繁出现的词是——

任务,公社,报道会议,通讯稿,县武装部,形势,排练节目,空降特务,县广播站,实弹射击,竹冲的山脚,挑水淋烤烟苗,家人训话,知青会,文体活动,擦枪,凯旋,小组学习,《红旗》杂志《重视对水浒的评论》,赶稿,送稿,防御寒露风。开镰收割,秋风扑面……青年民兵,阶级敌人的罪行,报道员集中,大队讨论,小整风,集体评议有错误的队长,集中评论毓山大队岭嘴生产队反大寨的行为,学大寨的规划,决心书和郑江葳写大队的那份学大寨规划书,地区知青积极分子代表大会……有关上山下乡运动新的指示精神,扎根,这个严重的词在一个严重的时刻当然也记下来了,上级精神有变,知青都要扎根农村。若再像往时那样,下乡两年就招工招生全部走光,就是“拔根风”。公社会堂,六个扎根派上去做了慷慨激越的发言,郑江葳也上去讲了,她神情反常……

已完结热门小说推荐

最新标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