跃豆专门问过外婆:“我啯腰在歆哋?”外婆说:“细侬冇有腰。”
而德兰是有腰的,她腰很细,屁股却大,像硕大的南瓜。一个橡胶园主的小姐,屁股之大令人生疑。说到德兰,远照总是正色赞许:“系喔,渠一粒都冇娇气咯。”要知道,女人一旦娇气就受歧视,不但遭街人白眼,背后还惹一堆闲话:“呢个人做咩嘢噉娇气嘅。”她喜欢牛甘子、甘荚子、黏子,这些果子名称古怪,不登大雅之堂。
而水果是有等级的。凡本地不能出产者皆为高等,如苹果和雪梨,之后才是荔枝龙眼芒果香蕉。木瓜是土的,屋前屋后路边,样子难看,不能当它是水果,只能当成菜,半生不熟时执落,切片炒炒。杨桃呢,太酸,要腌一阵,或者与豆豉同蒸。番石榴食多屙无出屎,谁愿买呢。牛甘子、金夹子、黏子,都系野生。牛甘子酸得不成样子。要使酸水浸上八九十日。黏子生在山上,棺材坑边最茂盛。
那时候,德兰每日拎半桶热水去冲凉房洗身,白铁桶舀上热水,冒出阵阵白蒸汽。远照在旁边问:“我帮你揖无好咩?”“无使无使,唔该晒,我自己得嘅。”她舀水也总是踩得准点,灶里的一截木柴刚刚烧尽,火将肃未肃,她就动作麻利拿起木勺,水面漂有油星,她眼都不眨一瓢伸入,她世事洞明,明白若不及时舀水就会浪费柴。舀了水好让后面的人接着烧水。而你始终不明白这点,向来至厌母亲催,正在天井发呆,或在阁楼乱翻,听闻母亲大人喊道:“跃豆——去哪了?舀水!舀水洗脚!”母亲连连催促,“舀水舀水,做事慢磨揾无到食!”你只想这人生何其不自由,连洗脚都得规定时间。
有油气的洗澡水令人不爽,况且还要拎去冲凉房。
德兰安之若素,仿佛向来如此。她拎半桶热水去冲凉间,再用小脸盆舀半盆凉水兑入桶中热水,脱下的衣衫搭在木门的门头,内衣有香气。洗澡间在大灶间的尽头,一个门,入里是三间冲凉房和一间厕所。你站在门口,闻到香皂和洗澡水的油气混合的气味。
我至今佩服德兰能忍受粗陋的厕所。
沙街的厕所尚可,水泥砌的,有斜度,水一冲还算干净。外婆家的厕所是粪水坑。除非是阁楼高处,否则大便落下,粪水溅起。干粪坑则招来苍蝇,黑筢邋铺满一片……外婆家有处厕所是在阁楼,粪坑架空,下底深两米,便秽如高空坠物,咚咚有声,因距离遥远,粪水和臭气不能升上,不知是谁的创意,别致且实用,我至今有深印象。粪坑左后方拴一根竹篾,用来揩屁股。20世纪90年代回去执骨,这个厕所还在使,我和德兰舅母都去了。
“生梁北妮时,让寄一包咸萝卜干来,就因你们的萝卜好。”于是我和德兰舅母就去陆地坡看萝卜。
这真是游于平常。
沿河边行行停停,一边是北流河,一边是农业局围墙。行至犀牛井,一只很妙的水井,高围墙,边上有东坡亭,宋代苏东坡就是此处上岸的。犀牛井大六角形,井台宽阔,井台边沿一道溢水沟道,溢水道可洗桶底。我也来过洗脚玩,单腿企定,另一只脚在溢水道晃来晃去。
碰到几个孩子在树底捡玉兰花,捡一朵,向身后一抛,再捡一朵,再一抛。一个孩子转起圈,旁边唱道:“氽氽转,**圆,阿妈叫我睇龙船……”我顺口接唱:“我晤睇,睇鸡崽,鸡崽大,担去卖,卖得几多钱?卖得两百钱,买件威衫好过年。”德兰说,最后一句唱得不同,她唱的是:“卖得三百六十五个仙。”我记得幼时也在一处地坪转圈,旁边有笑眯眯的外婆,也是同样唱的“氽氽转”。想来竟是外婆教的。
过了桥,虽仍是大榕树,视野倒不同了,灰色石山列列,远远近近浓浓淡淡,河边丛丛高竹,河面一只篾篷船,船头有人正撑竹篙。“阿边一幢山叫望夫山。”我大声报了句。而德兰哼起了歌,这次不是粤语,却是普通话:“宝贝——你爸爸正在过着动**的生活,他参加游击队打击敌人哪我的宝贝,他参加游击队打击敌人哪我的宝贝,睡吧我的好宝贝,我的宝贝,我的……宝贝……”(在浸大NTT百度,这首印尼民歌,原是苏门答腊西北部山区的马达族人的摇篮曲,宝贝,butet,原意女儿。热血青年高德兰,当年思想左倾,遂回国,一举上了江西共产主义劳动大学。)
这边的萝卜地是大片大片的,沙质地,泥土松软,土里含大量细沙,萝卜只只茁壮有喜气。萝卜在沙土里竟是如鱼得水,它变作一条鱼,出力向水面拱,拱出高高一截。拱出泥的萝卜只只都是开心的。一直行到萝卜地尽头,尽头是几樖马尾松,马尾松后又是一大片新的萝卜地,沙地极亮,萝卜地极亮,萝卜叶子闪闪发光。
一只金黄色的猫从萝卜地飞快跑过。
在香港,梁远章找到一份工,是跟地质队去西贡的大小岛屿,测绘、测绘记录、测绘报告,量船湾和桥咀岛他都来过,那些牛屎、那些牛、那些落地生根的肥厚叶子……细路、坟头、一堆又一堆的牛粪。香港虽然不认他的文凭,但矿产专业还是帮到他。
德兰带梁北妮先去了香港,表弟帮她去赛马场做杂工,一家人住公屋。那个日后的歌手梁北妮,她少时练唱,对着的就是公屋后背那片海,虽被高厦阻隔、断成一小块一小块,也仍然是大海。老二驰仔在远章到香港的当年出生,驰仔,名字是德兰所取,借用她至钟意那马匹之名。
外婆摔断了腿又回了乡下,她躺在**,枕边放着远章的信和婴儿的相片,孙儿是她自1950年以来第一欢喜事,只可惜不能亲手带大。“鸡谷子,尾婆娑,鸭乸耕田鸡唱歌”“顶髻朗,红屎忽,企木丫,尾掘掘,飞去外婆屋吃生日,吃个乜嘢菜,吃粒豉核”,她记得的童谣还真不少。
“冇有用了,冇用了”,她常常说的是这句。不过她又喃道:“若多嗔恚,常念……便得离嗔。若多愚痴常念恭敬观世音菩萨便得离痴……无尽意,若有人受持……”她唇舌微动吐音不清,无人知道念的是什么经。她一生养五子,仅得此一孙。四个成年的儿子均未娶妻。她躺在靠近水塘的一间泥屋,一头是灶间,一头是床,门口的地坪长年晒着柴草,满地的狼蕨。“哭哭又笑笑,阿公担米上街粜,买回一枚钓,钓到蹦蹦跳。”
远照做了一只梦,阿姆托梦给她讲,有点冷,脚有点潮。
远章德兰就从香港返来给母亲执骨重葬,他们带来一名香港风水师,身材高大敦实,仿若运动有素,又戴了副眼镜,望之像稳阵学者。跃豆从北京赶回,跟他们从一座山翻到另一座山,他们远眺近望,煞有介事,跃豆也跟着远眺近望,连绵的山,山的凹陷与皱褶。他们选中了一处,是地势极高的山头稍下方,在山高度的四分之一平缓处,正前方是山坳后面是更高的山。选定了时辰,挖开了先前的坟墓,果然,棺材的脚头潮湿朽烂,应了远照的梦。执骨执入一只骨盎,挖了深坑,头尾有棺材长,两人深,小舅舅抱着骨盎下到坑里,稳稳放好。
远章是先从江西丰城辗转到广东高州,再茂名,本想从茂名过海去香港,没船,又到了深圳,最终越过了深圳河,在新界登陆。那时丰城矿务局虽已恢复秩序,人却浑噩,更是不能作他想。何况妻女都已去港。那时候陆路仅罗湖桥,铁路桥,两边倒行得人,却路窄,且要边境证,这边保安的农民要过去种地再返家睡觉。水路呢,有深圳河和深圳湾,深圳河系界河,公共的,一入河就不能开枪,河道宽窄不一,深浅各不同,快时几分钟即可游过,窄处一粒石子掷得到对岸。深圳湾是内海,内海连住香港,香港连外海,茫茫海水只只礁岩,条条道路通香港。
地质队住村里,一日休息,他去天后庙求到只平安符。一张黄纸上写了咒语,折叠成小小方块,他放在口袋里带回,夹入笔记本。
远章本是新中国的青年,在学校破除了迷信,既不求神拜佛,也不敬天后,这时却请了一只平安符。不料竟是不灵的,没几时,他就受伤了。修大坝时地质队协助施工,只他一人受伤。想申请当一名地理老师,未果。不过他申请到了公屋,只交很少的房租,后来他就住到了中环的邨屋,公屋的楼不错,后有山前有海,楼前后有大树,走廊能晒到太阳。房间小一点,十几平方米,却是样样齐全,厨房卫生间一样都不缺。梁北妮很少回来。驰仔去澳洲读书之后,德兰信了一种教,脱离家庭去偏僻的地方修行,与远章渐渐不再联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