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使盐,是的,煨一小时,是的,等汤汁煨干就起锅,是的!他侧耳听锅,声音已然不同,有一种躁动在凝聚,边缘处甚至有了干裂的细小噼啪声,仿佛半里地外有小孩放鞭炮。好了!手捏镬盖微烫的顶纽,毅然一掀,热烈的香气欢呼着扑向他,满头满脸,眼耳鼻舌身意,在超过预期的香气中阵阵眩晕。而铁镬中的红烧肉,它们颗颗晶莹剔透眉飞色舞,神采奕奕光芒四射。
要舀出一半放冰箱。他一边舀,一边吹起了口哨。“日落西山红霞飞,战士打靶把营归把营归”,这是遥远的年代他后生时吹的口哨。单纯、轻松、心无旁骛的喜悦,从遥远的星期日来到这只星期日。
乙瑛皱着眉头望望他,又皱着眉头望望红烧肉。看上去,她像一个明察秋毫的妻子,其实她的心思在一篇论文上。她的同事兼好友梁远照要申报中级职称,写不了论文,她答应帮她写。她眉头皱了片刻终于展开,她确定,就写这个——关于前置胎盘的三种处置。
美好的一日开始了,刚刚落过雨,大街上的羊蹄甲花明艳得招摇,它们又鲜净又吱喳,一路呼呼地从冯其舟的头顶掠过,他用塑料袋包好装满红烧肉的饭盒放入摩托车的后盖箱带到了放射室。
“你今日气色好点了。”他听到这声音有一种久违的柔情,不由得咳嗽两声以掩盖。
午饭时间,一种无声的亲密降临,红烧肉特殊的香气在两人之间**来漾去,她深深的眼窝里那双大眼睛水光潋滟。她吃了一块两块三块。他也吃了四五块。之后她去洗两个人的饭盒,宛若情侣。下班时他与她讲:“下次再做,要试试第二种做法,不用镬头用砂锅烧,垫一层香菇在锅底,肉呢铺在香菇上头。”
在黄昏将临的光线中,他感到自己极想把手放在她的头发上。他还无端感到,她的脸在淡下来的光中微微发红。
两人时常前后脚到达门诊楼一楼侧门,偶尔她会打一串车铃,更多时,他会听闻身后略略喘气的声音招呼道:“冯主任早晨好。”亦有几次,他感觉到身后的她轻盈地跳落单车,他翻转头,她却并不望他。虽不望,也不对视,但整个人在心里是深深地望过了。
那时还没电梯,两人一前一后步行上三楼,无声的亲密笼罩了他们。两人上着楼梯,默默然相契。
他买了只新的打气筒放在放射室门背,她那么瘦,自行车打气当然由他来帮。他感到她那辆永久牌女式自行车于他很亲,刷了白漆的前车筐,正前方中间,焊了只白色的蝴蝶,望之又凄凉又妩婉。
气门芯是歪的,淘气而潦草。晏昼休息,他拉起这辆女车去楼后的大龙眼树底停好,蝉声大作,她蹲在车边,双手顶住气筒嘴对准车胎气门芯,素花裙摆和白大褂则小心捧于膝前,那浑圆丰满的臀部更加鲜明地撅起,而他双手握住气筒光滑的木柄,一下一下地压。气筒的中部,圆而坚硬的铁轴一进一出,开始的时候有点涩,他滴两滴机油就润滑了。对于一个经常玩气枪的人,机油常备。铁轴一下下**,润滑而快感。蝉拼命地叫唤,仿佛天地之间都有了**。
忽然,觉秀脸红了,她低着头,让头发垂下。
十字绣做成的钥匙坠就是那时送他的。她给韦乙瑛医师也做了一只,一模一样的一对,艳蓝,针脚密密,缝成一只鼓鼓的心形,连着一根细而坚硬的红线。“直接拴在车钥匙上的。”
多么美好,一颗蓝色结实的心,醒目、跳跃,帮你一下找到钥匙。尤其是,它在你手心里跳**,在全然的包围中散发出某种秘密的触碰,酥麻的快感是如此享受。
她能绣十字绣真是好。
一针一线,心无旁骛,把时间变出形状,悲伤愤慨空虚无聊彷徨迷乱,概是一针一线来抵挡。细小的、密密的、永无止境的一针一线,像水一样漫漫洇洇,人就静了,静而后就能定了,心就安稳了,人的神魂就回到了胸口,人就又望得见天了,望得见地了,望得见大街上的羊蹄甲花还在开着,望得见女儿数学考了一百分,语文考了九十九。
她还望见了窗台,望见除了原来的那株万年青,还有一盆芦荟——这种肉质的植物正被广大媒体夸张宣传着,所谓可观可食可美容,除辐射除烟尘易生长。食品类报纸指导人们如何用芦荟切丁炒鸡蛋,健康类报纸则强调它的降血压血糖血脂功效,它还能清热解毒治疗肝炎呢!这东西圭宁人见得不多,梁远照在楼顶养有,她送了一盆给韦乙瑛。还好,它真系至易生长的,随便取上一茎,插入土里。
“我至怕独己住的。”她说。
“会好的,会好的。”他低沉的男声把这许诺的“好”加强了。
“不会的,我不信。”她又说。
“会好的,会好的。”他想抚一下她的肩膀,但没有。
她至怕空屋,至怕黑。在下班之后回家之前的黄昏里,在走廊和科室的两重空寂中,他们慢慢收拾着那些无须收拾的东西。
觉秀悠悠地拖着科室的地,她腰肢软软的,有一种舞蹈的韵律。冯其舟在一旁,用他那沙哑低沉的声音讲:“有的人晚上定要抱住一只枕头才能睡得着。”一句寻常的话,说的人和听的人,都同时感到了某种深情。他去买了两只三瓦的节能暖光灯,为她在门厅和过道各各安上。在难以入眠的深夜,温暖的黄光透过门缝透进来,觉秀深感慰藉。
那盆他送给她的芦荟也是。它渐渐肥厚丰腴,茎叶胀鼓鼓的。掰下一小截,断面即刻涌出透明黏汁。用不着凑近亦闻得到辛辣味。涂到脸上,又扩展至颈项,最后一点黏汁她抹在了乳沟处。然后她躺在**,等过二十分钟用温水洗净,在等待自己的皮肤新鲜出炉的时间里,她心里慢慢平静下来。
最难熬的日子过去了。
在夜晚,冯其舟躺在家里的大**,他身边是做了几台手术累瘫了的韦乙瑛,她呼呼大睡并发出时断时续的鼾声。她年轻时不打鼾,睡觉安静得像只猫。“鼾声与年龄成正比,有咩嘢奇怪的?”乙瑛理直气壮,“自然规律谁都扛不了,谁喉咙里的那块软骨永远有弹性呢?迟迟早早,功能就老了。睡冇好就滚去隔篱房!”
“年纪大了应该分床的。”冯其舟嘀咕了一阵子。
他躺在乙瑛身边,想到自己这世或许有另一种可能性。他幻想晚上由他来安顿觉秀,对她下命令,像对自己的女儿。如果春河在家,他也是这样——“热水器调好了,快啲来冲凉先!”他会冲觉秀的方向叫唤。然后她脱掉外面多余的衣服,披条大大的浴巾一阵风闪入浴室,她光裸的小腿肚子结实地闪光。水哗哗响,水汽弥漫,喷头绵绵不绝,水丝喷淋**,直淋至**……水系肆无忌惮的,猛猛撞击不同部位……她**裹条大浴巾穿过堂屋到卧室,空气总会湿润而香,一半来自敞开的浴室,一半来自她冒着热气的身体。
他躺在沉睡的乙瑛身边,浑身又热又坚。他感到内在的自我正在紧紧抱住那个他从未见过的**,他握住了自己,然后他使劲——他需要放纵一下。这一段,他的荷尔蒙水平显然提高了。但乙瑛没有提高,他有时撩拨她一下,她每次都是赶开:“去去去,行开行开。”
他幻想觉秀睡在身边,紧紧挨着他,而他给她盖被,拍她,给她哼唱某首歌,“轻轻地捧着你的脸,为你把眼泪擦干”,或者,纯是圭宁童谣,“顶髻朗,红屎忽,企木丫尾掘掘,飞去外婆屋吃生日,吃个乜嘢菜,吃粒豆豉核”……当然,不是在圭宁小城,而是在人海茫茫的深圳或东莞,或者隔海的海南,他们将生一个女儿,儿子也行。但是他忽然吓了一吓,那不是同她那私奔出走人间蒸发的前夫一样了咩?
他痛苦地望着身边的韦乙瑛,他是不会同她离婚的,他和她长在了一起,连同他们的巨海和春河,筋骨相连,谁也不能把自己的骨头打断抽身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