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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三 乱麻(第3页)

——《李跃豆词典》

米豆又独己在山区供销社,日子狼狈。一日日过,过齐一日,夜里睡觉,第二朝起身又开始过一日。衣服龌腻,龌就龌,不怕的,屋里乱筢邋,乱一点有咩要紧,不怕。领导没有好面色,他望见了,无甚反应。他想不起来洗身,先前系妈妈喊他洗,后来是肥妹喊他,没有人喊,他就忘记了。等到身上有了味道,不好闻,他皱皱眉头才谂起。要紧的是他的胃,没胃口,吃一啖就发胀,医生建议他食面条,不怕的,他就自己买了挂面,用白水煮上一碗,吃半碗,剩下半碗到晚上再接住吃。

他不去望葱了,那片地改种了番薯,他不喜,因番薯吃得他肚胀痛。甘蔗地仍然种甘蔗,只是诗意早已消失,一行近甘蔗地他就发痒。他有时企在屋檐底望远处的芭蕉,芭蕉还是好的,他起了兴致,才行两步却又累了。他靠在墙上,抱着肩膀,这个姿势有点像父亲李稻基呢,不过缩了水,是一个删减版,少了好几个码。

他望向芭蕉那边的云,云是红的,什么红呢,柿子红。但很快渗了灰色,再后变得全灰。

萧继父使用了正规的粤语,认真同萧大海谈话:

“渠系你嘅细佬,你都系要帮渠嘅,你无帮边个黎帮。

“你呢度有无有编制畀渠。

“你个厂长都系我揾同乡帮你先得做嘅,宜家你要帮翻细佬。”

大海是个好青年,始终是父亲的骄傲。这个骄傲是用棍棒打出来的——一根粗柴棍,有时甚至是一截劈柴,每每打得惊天动地。不是作态,是真打,从不留情。每个学期期末,萧继父就用正规粤语问孩子们的考试分数,跃豆分数次次高过大海,他很恼火,他的火沿着柴棍倾泻到大海身上……

萧继父坚信大海能成才,越是坚信他就越打得狠,只有一顿棍棒下去,他才觉得既对得住自己,亦对得住亲儿子。挨打之后大海居然不恨他老豆,真系奇迹。他努力学习,劳动课不惜力,不嘴碎,且出落得一表人才。插队了,他就去,两年就从农村出来了,工农兵学员,上的是中专,化工学校。

他毕业了,不几年当上了厂长,虽是几十人的小厂,但,他有辆吉普车呢,非常之烂,极其之旧,车门没有玻璃。车是厂里的,他随时可用,若去外县开会,他就坐上这辆又破又旧满身是土的吉普车,在到处是坑的公路上风尘仆仆,仿佛从第二次世界大战的战场直接开过来。车虽破,却威势,坐在司机旁边,腰挺拔,目视正前方……萧继父用正规粤语谈话之后,大海把米豆调到了松脂厂,回到圭宁母亲身边。

新的生活又开始了——

我们的米豆,他每朝五点半起身,先去买馒头或发糕。每次买七只,朝早两只,晏昼三只,入暗再吃两只,要夜里八九点才回到家。

吃了馒头他就出发,带着他的干粮和水叮叮当当的,他踩单车踩到一处坡坳,这里有只茶摊,他总要歇下来坐一时,这处坡坳是他习惯性的消停时刻,他不慌不忙行到一片平坡,我们的米豆,他略侧着头,以普通话、以朗诵的腔调诵道:“我有一个梦想……”这个句式不像米豆的。是规范语言、书面语,像梦一样高拔虚幻,完全是他生活的反面。

但空气是肃穆的。

跃豆一直不明白,米豆何以热爱书面语和普通话。溯其源头,大概是他三岁去江西待过两年,远章矿务局的同事邻舍都讲普通话。还可追溯到他五岁,她教他认识的那个“的”字,在粤语地区,整个粤语体系都不会有一个“的”字,“的”,是一个古怪的、北地的、异己的名堂。

源头之二,老家那半年。老家是客家话地区,客家话接近普通话,史上几次大迁徙从北方迁来。大姐李春一肯定也影响了他。她是重点中学高才生,规范训练的普通话够她到了北京不怯场。回老家种地,是从云里跌落,她却既不消沉,亦不怀疑时代,倒时时想激扬精神。于是跃豆和米豆,就时常望见春一对住一垄红薯地或者菠萝地背诵领袖诗词,“中华儿女多奇志,不爱红装爱武装……”她迷茫着给自己打气。

米豆热爱普通话、书面语的音节。他至诚认为,春一大姐面对菠萝地朗诵的那些领袖诗词代表了深奥和高档次。“啊,红军不怕远征难,万水千山只等闲,五岭逶迤腾细浪,乌蒙磅礴走泥丸……”

他用普通话诵完了“我有一个梦想”,然后仿照大姐,朗诵了一首《长征》算是应着景呢。他越岭入山收松脂,可不正是,万水千山加五岭逶迤。他激昂起来,眨眼之间却读完了,他仍不尽兴,再一次诵道:“我有一个梦想……”咩嘢梦想呢,他再想不出普通话的句子。

而母语滚滚而出,圭宁土话他的母语,像野蜂。

他就对着满山的松树呢喃:“松树昼夜流出松脂至好,松脂生成石柱生成芭蕉秆至好,系啯,做樖芭蕉木几幸福啯,企在泥里就结得出长长一梳芭蕉。芭蕉秆,落到河里一路漂去西江再漂入珠江,漂漂漂直漂到大海……”

他至诚向往大海呢,唯有成为芭蕉秆他才可漂去大海。那一路的水浪在他心里一浪一浪的。

也梦想自己识开卡车,开得快过火车,开去至远的广州。

广州他没去过,梦想中,广州的楼屋高过山、鸡蛋堆到天棚顶、玻璃珠子(女儿至喜欢)满地都是、米粽里的肉比东门口买的要粗得多,因他亲眼望见一车车生猪运去广州。关于开车,一只书面语窜到他嘴边,奔驰。啊奔驰,圭宁土话讲,拂拂开……“骏马奔驰在辽阔的草原”,他甚至五音不全地唱了一句。

设若他识开卡车,肥妹就会坐在他身边,他一捏她脸上的肉她就咯咯笑,像只母鸡……梦想过后他继续走村串户,转完一村再去下一村。村里有人给他咸萝卜和米汤,他觉得真系好,几好啯。他拿出自己的冷馒头,就着米汤和咸萝卜,一口一口咽下去。

他早就放弃了坐办公室的理想,再不考虑去这里那里,做这样或那样。他每日下乡收购松脂,一分钟一分钟过下去,用远照的话讲,日子流流过。

凭着上游的水势向前流动,遇到阻碍、坑、漩涡,他一概不着急,就让日子自己过下去。

米豆的松脂时期跃豆见过他一次。那时候,她与霍先的恋情陷入僵局,霍先在郊区出外景,她给他写了好几封信,他一概不回。为了稀释难熬的分分秒秒,她干脆回了圭宁,这样她就不用等信了。

她在楼顶闲望,正好米豆回来。

他支好单车,在一楼的水池边冲了手脚,甘蔗趴在产房门口的椅子上,她一只手捏空药瓶,一只手捏爸爸的旧袖套,是松脂厂的劳保用品,甘蔗时时要捏它在手,吃饭玩耍,概不松开。睡觉要放在枕头边,白日揞鼻,或嘴舔,这只袖套全世界至龌,沾满了甘蔗的涎水、鼻涕、眼泪水,她坚决不准洗,拿开了就要死命大哭。

跃豆知道这个,她幼时紧紧抓住的是自己的头巾,一条粉红的针织方巾,中间有三朵印花,四周是绿叶图案,外婆在方巾的一角绣了“跃豆”二字,带到幼儿园当枕巾使。有次回家,见母亲使这头巾当抹脚布,她一把抢过:“怎么用我的头巾擦脚啊,我要收好的。”母亲这时也想了起来:“你细时想外婆睡不着,就揪那上头的线。”总之是幼时缺乏安全感,抓件亲人的物品,心里就安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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