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街访旧,防疫站和俞家舍)母女二人行街,一径行到龙桥街防疫站,只见门口堆了大堆建筑碎石,门扇有条粗铁线拴紧。
跃豆畏缩,就想不入屋了。
远照说,怕咩嘢。她手指抠着铁线,三下两下就拧开了。有力有气势,全然不像八十老妪。
门厅晦暗着,远照墙壁上摸到灯绳,一拉,灯居然亮,没有断电。
废弃家具塌了一地,大沙发、大床、高柜、矮椅、凳……连同砖头、木板、垃圾,堆成筢筢乱的一堆,沙发上有只红色高跟女凉鞋,旁边是皱成一团的蛇皮袋和半块砖,到处积了厚灰,像大地震,或飞机失事现场。
地上有两块烧黑的砖块,明显有人开过火。
跃豆跟在远照后头一直向里行,浓厚的灰尘阵阵带起,像是有人在昏暝中行行停停。死去的物品摊得满地,阴森死寂的气息潜来又潜去,拂拂翻滚。
跃豆只觉得阵阵肉紧,远照倒是镇定。
她见多了,产房病房,什么惊吓没受过?一个个送走了亲人,一个人撑过了无数难关,她是唯物主义者,自1949年起一直破除迷信相信科学,她健步在前,跨过一堆又一堆死去的物品。两人行入一处窄长天井,跃豆想起往时的水龙头,现时屋顶生出一红一绿两丛植物,楼上廊柱清晰净爽,中间一道凌空过廊连接两边。远照指给她幼时住的房间,是,她记得的是同一间。天井右边第二间。难得它五十多年还在,成了危房还没拆掉,专门等她回去望上一眼。但她记忆中这个房间没有窗,事实上却有,正对天井,挺大的玻璃窗,暗红色木框。
后门堵死了,塞了砖头。两人仍从大门出,天光尚亮,又绕到屋后河边的菜地,一眼望见那樖龙眼树。龙眼树定位了防疫站的后门,那块灰沙拍平的台地,那些晒满一坪的萝卜,那些她小时候。那日蚀,英树端一大盆水,又熏黑玻璃片,隔玻璃对住太阳望……都荒了,杂草和灌木,样样遮住。西河河道整治得宽一点,仍是脏龌。那樖老水葡萄树更见枝叶繁茂挡住半边河。其余杂树杂草铲净,铺了水泥。树底有处用砖头垒起的台子,供香和红纸供奉着土地神。
大兴街通街暗暗的,无人亦无店,满目萧条。
据讲大兴街清朝就有,20世纪20年代是主街,从街顶到水浸社全系青石板铺路,两边有广东人开的苏杭绸缎铺,有当铺大药房大酱园,连同一家做水面生意的信孚店,信孚店老板是左右手同时打算盘的胡须佬。街上还有家小商会,订有上海的《大公报》和《申报》,晚间有广东老板来饮茶睇报倾偈,有经纪人拿字画古董来售卖。
这些名堂,近一两年才挖出的,之前人人当它是偏街细巷。
她想起十几年前来过一次,因母亲说她生下来就是住在俞家舍,故特意来找。
那时大兴街尚有半街浓荫,街中老榕树、老木棉树、老鸡蛋花树各一樖。记忆总是有出入,前推三四十年,她并不记得见过它们,那时高中,她们每周五要行这条路去气象站劳动,她、郑江葳、姚红果、潘小银,她们围着瞿文希老师听梅花党的故事,故事的开头就说,李宗仁的妻子郭德洁,她来找接头人,那些天远地遥的人物变得诡异,他的湛江口音又使梅花党更加扑朔迷离,故所有的树木都不在视线中……俞家舍,这个名字还让她想起那张婴儿照,她三个月大,穿件白圆领衫,开囊花裤,坐着,头发稀疏,额头饱满。那时候年轻的母亲抱着她,走过大兴街的榕树木棉树和鸡蛋花树,到西门口的照相馆照相……她确信是母亲抱她去照的相。
据远照讲,她和李稻基是各住各的,各吃各的,有个星期六两人在街上碰到,李稻基去看电影,他们打了个招呼就各走各的了。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呢?
如今什么都已不在。本以为俞家舍早就没了,前几年听说拆了。据讲清朝的建筑才算古建筑,民国的不算,但它居然还在。挺不了太久,也迟早会在一阵烟尘中消失。不过此刻总还在,它隐在大兴街的暗影里,骑楼没有灯。行近才望得真门牌号:177号。木门木窗骑楼。
木门上了锁,门缝望里底黑筢筢的,后门亦封了,不再有人住。
站在大兴街我不能不想到十二仓连同秧苗气象站和瞿文希,以及一首叫作《拖拉机进苗寨》的歌,这首女声齐唱骤然响起,嘹亮且清脆,它跟春天的秧苗在一起,有点凉,却又是热情的,有点喧闹,却又有其辽远。
“拖拉机,进苗寨,姑娘坐在驾驶台,禾苗迎风点头笑,柳树摆头把手摇。”歌词浅而幼,但有喜气,那时均如此,它们集中在一册《战地新歌》里,包括那首给我们班带来荣誉的“茫茫昆仑冰雪消融滔滔江河流向海洋”。
这有何美感呢?
但它把1974年春天的风直接吹到我的额头上,而别的什么经典名曲,说到底是隔着的。
我们把歌词改成“拖拉机,进贼寨,姑娘坐在驾驶台”,山腰上有只石头垒起的圆堡,叫贼佬寨,据讲多年前有贼人安营扎寨。大家想着,休息时就要爬上去望望睇,它是那样近,低头插秧,一抬头就能见,那圆堡上的石头是土色带黑,大大小小垒在一起,有只洞眼,黑幽幽的,像是里头有人。瞿文希老师也表示要一起爬,到底也没真的上去。
“拖拉机,进苗寨”,我仍觉得唱成“进苗寨”比较妥当,“进贼寨”的“贼”字音韵在此不对,极不顺耳,不如《红灯记》里“贼鸠山”听上去铿锵。我怀着喜气哼唱着拖拉机进苗寨,一路走在通向十二仓的路上。一条土路,窄,两边是水田,要过一只水塘。此刻水塘也是鲜明在目的,边缘的几株水草有半人高,还有两棵水芋,宽叶像龟背竹。姚红果哎呀一声就连人带车跌落了塘,她骑一部高大的永久牌自行车,车技半生不熟,她至大胆也至慌张,一慌张就没刹闸。水只浸到腰,大家正要喊人来救,姚红果就从水里企起了,她全身湿透头发滴水,人却笑嘻嘻的,似乎跌落塘里比不跌更爽逗……
“谢谢同学们来支援春插,大家请用饭。”在祠堂,我们的饭来了之后生产队长说。这人是少有的年轻俊朗,黧黑结实五官有力。他是回乡知青。神情忧郁。
那是我第一次听到“用饭”这只词,书本上也未见“用饭”,它如客远来,文雅文明,如此讲究,如此一尘不染,却又如此突兀,是个不速之客,多少不合时宜。我们卷着裤腿,脚下的泥踩在厅堂里,但我已感到,同是高中生,与人家高下立判。
两只黑棕色的木桶,一桶粥,一桶饭,粥和饭都热腾腾的,散发着好闻的木香。有条凳,但大家站着,方桌上脸盆盛了一大盆炒咸萝卜,有肥猪肉,金灿灿的,还放了青蒜,非常非常之好吃。最后一餐是酸菜鱼,酸菜是芥菜腌的,茎肥叶厚脆爽味醇,酸菜叶浸透了鱼汁,鱼,就是姚红果掉下的那口塘捞的吧,煎成两面黄,又加上酸菜一起炆。那味道,常有念想。
此外还有青春期的敏感与暗恋。
插秧的时候你感到他在身后,他挑着一担秧苗走过来,田塍又窄又滑,你望见身后那光着的脚踝,想着他的脚趾也紧扣在泥里。他挑秧从田塍下了水田,秧桶就放在身后几尺远的地方,他守在你身后,你插秧向后退,他专门为你拖空秧桶。刚向后一步,他立马就拖一步,殷勤勉力。但你不能同他说话亦不能看他。
忍着这所有的不能而内心充盈饱满,全身像是灌了某种气,既轻又重,轻一时又重一时,轻时,有一股气流托你飞,重时,是沉甸甸一枚熟透的果子等着坠落地。
你并不知道自己那时暗恋他。
骑楼底有家炭店,除卖炭,还卖大细各式烧烤铁架、刷油的刷子、串肉的竹签。烧烤用品店是时尚生活之一种,省城有的,这个七线小城都有。她想起这几日见到的,烘焙蛋糕用品专卖店、户外用品店、兰舍硅藻泥,街巷还有个街舞培训中心呢,街舞,何等时尚的事物,圭宁也有了。旧时大兴街尽头是旧电灯局、单车零件厂、饼干厂,十一仓,卖面条的。眼下尽失,唯剩一家卖面条的。十一仓向前是十二仓,右拐,鹩哥岭,高上二三十米的地势,密密盖了极多高楼。极陡的台阶,行经市医院的二门诊,见铁栅栏处立了一块牌子:艾滋病自愿咨询检测治疗点。蓝底白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