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睡前要饮水,听闻斟水声他就知道她准备上床了,过一时,木屐拖几步到门边——灯绳在那里,嗒的一声,地板缝隙的光肃了,木鞋声从门口到床边,然后床板咔嗒一响,她上了床。这时他便也吹肃了他的蜡烛,整幢房子就都黑沉沉的了。
中学男生血气方刚,他有时忍不住要让自己舒服一下。仰面躺在地板上,手里动作,心里谂住姨母半裸的身体。他一动,地板就咯吱一下,他只好企起身,扶着一面墙……
有次他望见两只蜜蜂打屋顶飞入,落在天井的几盆指甲花上,两只蜜蜂尾对尾粘着在花上抖动翅膀,它们的头向着两个方向,一只想挣脱另一只,两头拼命都挣不脱,那个难,让天新觉得好笑。唿声间他意识到,这就是交尾。他见过狗**,还见过公鸡压在母鸡背上,但没见过蜜蜂。
在靠床的墙壁上,他用铅笔画了一个∞。在分裂出来的无数个∞中,只有他自己知道某一个∞代表了何种意思。
当远素回到县城,远照不得已,便从虚无中给她打捞出一个天新。
她坚持不把捞沙队讲成劳改队,“劳改队”,这三只字是块烧红的烙铁,一旦讲出,就会发出嘶嘶的异声,弄不好皮肉烧焦,故她切切在心。
她描绘的庞天新,在捞沙队挥汗如雨却身心健康,“啊渠连笠帽都冇戴,晒得黑黑啯,健康……渠担一担沙,行得稳阵……企在河里中,水几浅的只到膝头盖,渠把铲好称手……坐在沙滩吃饭,我睇见系白米饭喔,无系粥,饭面有咸萝卜干,切得几细,用油炒过啯。”她讲得绘声绘色,远素也听得心里宽舒。
为了彼此相安,她以一个时代的方式,以报纸的腔调,讲起了劳动的意义。
劳动的意义系对劳动付出的报偿,反正在哪里都是要做的。远照在红旗下成长,受新社会教育。她就讲,反正都系要劳动的,小学就要拾粪,初中就要插秧割禾,医院常时要下乡“三同”,天新是在荔枝场劳动,离街也不远。
她从中秋节讲到了月饼票,以及月饼有豆沙馅和没有五仁馅,讲到她去荔枝场的半路单车脱链,又讲到了荔枝场,人不在,去圭江河捞沙了……她讲到龙桥街的青石板,青石板上晒的蚯蚓,讲到半干的蚯蚓腥气四溢,苍蝇乱飞。“你还记得黄婆未曾?”她岔开了话头,黄婆总系坐在门口破蚯蚓,竹篾一扎一挑,蚯蚓立即膛开肚破血水涂地……她甚至讲起了那日的天气,有风有日头,龙桥街整条街巷晒满烂棉絮破鞋旧衫,绳索横竹竿竖,斜着的电线杆上都搭了被。她讲到地上晒的一摊摊龙眼核、橘子皮、骨头,又讲到路经的小学、粮仓和猪仓,讲到猪屎气味和猪的喷气声……她一直讲到河下游的纸厂。
她推单车沿纸厂排废水的水沟向河岸去,黄褐色的水流顺排水沟流入北流河,如同源源不断的铁锈。她在岸边望见了沙滩——平整的沙滩已变得坑坑洼洼,每只坑旁边都堆了一小堆沙,一堆一堆的,密密麻麻。
沙滩上只影全无,只见大大小小的沙堆,每堆沙插了一些小棍子做记号,望之如荒凉的坟场,实是有些心惊的。
但她讲,她望见天新在河边树下食晏昼饭,他碗里有片肥肉,大头菜是用肥肉炒的……既然添加了肥肉,她又加上青蒜。于是在远照的讲述中,一盘切成了细丝的、用肥瘦肉炒的、配以碧绿的青蒜、炒得油汪汪香气沁人的咸菜就义无反顾地现身了,它子虚乌有地出现在坟场般的沙滩上、在空无中盘旋。
人心总是从无到有,层层加码的。
在空无中,天新坐在沙地上,石英在他的腿上闪闪发亮——这个细节使远素极感真切,往时她家住河边,天新幼时在沙滩挖坑,细碎的石英在他屁股下闪闪发亮,据讲北流河的石英含量为全省之最……尤加利树荫密密,米色的小花落到他头发上,还是那个小分头,一边头发垂到眼角。
话讲至此,远照忽然想起,劳改队犯人是个个推了光头的,光头让人触目惊心,县城基层向无囚服,光头即是人犯标志。光头天然携带凶狠阴沉之力。一个光头尚且令人不安,一队光头简直是危险。远照不能想象天新被推了光头的样子。
她要给远素建造一所密封的巢穴,让她稳稳待在里底。
这巢穴,她样样要涂抹上去,管它是树枝、稻草、烂泥还是唾液。头发也是稻草中的一根,如果她不提,远素就不会想象一个剃光头的儿子,一个人犯,一枚锋利的铁钉就不会敲入她的脑浆中……
她们面对面坐在矮凳上择菜,空心菜捏得吱吱响。
“他那副眼镜断了一条腿的。”远素讲起了天新的眼镜。
远照愣了一下,嗫嚅一句。提到眼镜她不能不想到一个外号叫杨眼镜的男人,如果她不是足够清醒,她差点就跟杨眼镜结婚了。那个人会背诗,会同她的跃豆和米豆**,他送给孩子的玩具那样玲珑可爱,细细盒子装一套细桌椅,粉红色的,拇指大的小椅子,手心大的小圆桌,不知他是从哪里买来的。跃豆无比喜欢那些粉红的小椅桌,睡觉放在枕头边。但远照还是断然拒绝了他。地主出身,那个时代的病毒。后来……那个后来从空中的眼镜忽然跳了一下,她向前探了一下身子,但立即又坐直了,同时捋了一下胸口,仿佛要把一切摁下去。
她断然否定了天新戴眼镜的事实。人戴眼镜不便的,想想老庞……提到堂姐夫,远照无声地吸了一口气。她听人讲,有次防空演习,半夜里老庞摸不着眼镜,迟了十几分钟进防空洞,被讲成是蓄意。她把老庞吸进了腹腔里,同时古怪地按住肚子,好像有东西在那翻腾。一个雷区,皮肤颤抖,世界恐惧。老庞后来失踪了,据讲是从石窝到高州,再去湛江,然后消失在湛江的海里。
海上的浪尖不能碰。香港不能提。
“你们调到石窝之后天新就不戴眼镜了,天新呢时常望远处树木,眼就不近视了。你谂下,大容山林场,想不望树都不可能的,上山是树,回场里随便一望四向都是树。饭堂的窗口望出去、冲澡房的窗口望出去,一律都是葱葱茏茏的。祖国大好河山,风景这边独好,赤橙黄绿青蓝紫,谁持彩练当空舞,雨后复斜阳,关山阵阵苍,天新他就恢复视力了。不戴眼镜年轻,朝气,早上八九点钟的太阳。”远照满嘴跑着时代新词汇。
大容山林场山高林密,在总场的日子就像溜旱冰,沿着斜坡一下就过去了三只月。他甚至是喜欢的。尽管每朝五点半就起**山,样样粗糙单调,但总场有小卖部,有篮球场,每两周放一次电影。放映员的单车停在场部门口,后架那只放电影胶片的扁圆铁盒每每总是神秘的。深的山密的林,铁盒子是他们一次又一次的慰藉。结果一开映又系老片,据讲,先时《地道战》就放了七次。故事片之前要放新闻纪录片——祖国各地建设,绚烂的钢花、饱满的稻穗、纺织女工在一梭梭转动着的纺织机前。画面干净色彩鲜艳,上镜的人经过挑选,男的女的一概好看。在黑暗中年轻人向往纪录片里的异性。
天新给姨母写信,一一报知。
“一星期有一次猪肉吃,林场自己养的猪,无须肉票。场部小卖部有肥皂牙膏卖,电池墨水针线都有卖,也有饼干糖果卖。还有,这里除了两报一刊和本省的报纸,没有别的书看,不如少年之家图书室。”他也给母亲远素写信,但**在上一封信里消耗掉了,写得又短又干巴。
林场不通班车,要去县城只能坐场里的大卡车,须得同开车的人混熟,给他们带些肥皂、饼干、香烟。他学会了同开车的人敷衍搭话,次次从县城返回都给他们捎点名堂。有个卡车司机同他讲,他老婆孩子至中意猪油拌饭吃。天新盘算,一回县城就设法买点炼猪油的猪板油。可就是这时,他被调去了分场。
分界线从这一刻开始,林场生活由明转晦。
分场仅两排屋,小卖部篮球场一概没有,买肥皂电池看电影,都只有去总场场部。分场去总场,步行一只几钟头,来回三钟头。分场一共才十三个人,两个老职工,十一个从圭宁和容县来的知识青年,全部男知青,没女生。晚上无电。
朝早很早出工,收工倒比总场要早些。夜饭后冲过凉,离睡觉还早得很。他们打牌、打架、谈论妇娘和妇娘妹。这班人中有一个外号叫“涎水”(全称为“涎水吊”)的,他时不常要起只话头。
“千年的铁树开了花,你们识吗?”没人弄得清楚他葫芦里卖的药。
天新想起了一支名叫“千年铁树开了花”的歌,歌颂针灸治愈聋哑人的,与针刺麻醉两样东西,被誉为震惊世界的创举。在沙街他看见过一个乡下来的哑女,政府抓典型喊她来县城做针灸治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