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的赖诗人
顶颈:与长辈顶撞。蜚蜚拂拂:形容快。介耐:介意。老嘢:老人家。屎唿眼:肛门。一筢拉:乱七八糟一片。
——《李跃豆词典》
赖最锋四五岁时跟父亲去体育场沉鸡碑钓过鱼,他生在贵州安顺,一直跟父母在正阳机械厂,十岁才回圭宁,插班龙桥小学三年级。每次从贵州回来探亲,赖胜雄总带他去钓鱼。去了几次北流河,也去防疫站后背的西河钓过。忽然一日,父亲讲要去体育场那段西河,他坐单车后架,担竿钓鱼竹竿,车头搭只细桶,装了前一夜药的黄畎(蚯蚓),一车两人,父子一路去到望街岭菜行,沿岭脚到西河,再转到沉鸡碑。
老豆一再嘱他不得让阿妈知他们去沉鸡碑:“总之呢,你阿妈一向不准来这里钓鱼,讲这里钓的鱼吃不得。”“系嫌刺太多冇啰?”“鬼才知道,你妈这个人越来越迷信,也算高中毕业的,就是在农村停久了受环境影响。”
十岁那年,父亲从贵州安顺调回广西梧州,去筹办一个什么单位,一切尚未落定,就把赖最锋放在圭宁跟阿公阿婆,打算过几年再接去梧州。未料父亲急病突然去世,妈妈的农转非也没有搞成,他就一直在圭宁待下来。直到当了本地报纸的记者,又直到报社关闭。
每日朝早五点半,他出门时母亲还没起床就是最好的,若起了,就会讲些莫名其妙的话,自从父亲去世,她头脑时懵时醒,忽然就会讲起父亲发病的事:“……渠唿声间就讲渠左边的半边头壳又涨又痛。”赖最锋问:“哪个头壳痛?系无系你?系你就快点去医院,我去喊部三轮车来先。”母亲说:“无系我,系你老豆,就系去西江大桥山顶修文笔塔,日日担火砖,一担就担二十几块,一百几十斤,担住一百几十斤攀山顶,中间休息几次才到山顶,渠自己都讲头痛就系累的。”
赖最锋搭话:“哪个累?”
“哪个?你老豆累。”
他一问母亲就生气,一生气就更是唠叨起来:“渠住的那间屋系有问题的,我要跟去就好了,没跟去。阿间屋头先死了只女教师,一大堆使过的药罐药包还在阳台堆住,肯定系有鬼气或者病气。你老豆同我讲,他有晚夜睡梦见有只穿白衣白裤的女人身形,吓得渠立时就醒了。总讲我不相信科学,迷信。我跟手去勾漏村揾了个土医生(其实是个巫医),写了张驱邪咒符,放在渠床席底下,渠望见了,冇要。还有只细三角药包,放在渠身上衣袋装住,巫医还拿一包米粒,喊煮水俾渠饮,渠样样冇听,讲我迷信,总冇听我的。”
母亲还常时讲到父亲的一只梦:
是一座几高几高的大山山顶头,密密麻麻的人挖泥担土,他在大山脚下仰头望山顶的人做工,唿声间,天上竖直插下一根根水泥柱,大得像水泥电线杆,密得像落大雨,水泥柱紧挨着他身边四周插落来,声音拂拂猛响,吓得他左缩右闪,醒来吓出一身大汗。
啯只梦系咩嘢意思呢?
在圭宁,西河算不上河,北流河才是真正的大河。二三十年前,也许更早,北流河阔而深,河里行着列列大木船,浩浩****,圆滚滚的大木头打上游运来,卸落码头空地。今时码头早已填平,杂乱的河边整治成水泥大道,街名也从大城市学来,称沿江路,只有老人还记得这条旧时的河边街。昔时码头所在的、与河垂直的沙街,干脆就没有了。
他骑部半旧摩托车,车尾不伦不类捆只大簟箩。天没亮,是灰的,河面早已不泊任何船只,却也不荒凉。对面地势高,密密麻麻盖满了楼房,鳞次栉比得不像话。赖最锋认为啯啲楼屋严重破坏了北流河的诗意。诗意,诗意,赖最锋时常呼唤这两只咒,他是小城的一名诗人呢,在省级刊物发表过诗歌,一首歌颂家乡的小诗——“在河流的两岸,生长着金黄的稻谷,在稻谷的旁边,生长着我的兄弟。”为了押韵,他把稻谷改成了稻米,“稻米就系高级就系好”,他兴奋了好几日。
他时常同幼儿园的孩子讲:“我系诗人喔,知冇知冇?诗人!”但孩子们叫他“赖诗人”时,他又认为受到了耻笑,他龇出一排门牙,向孩子们发出“苣苣”的短促音节,这时径,他过长的两臂、高硬的颧骨、深陷的眼窝都更加鲜明地突出了,望之像只长臂猿,或者,是猿向人进化中尚未完成的物种。
街上的人喊他“赖最疯”,疯癫的疯。他八成也知道,接电话时便总要强调:我系赖最锋,锋,刀锋的锋。这是他自己改的,父亲取的是,赖最峰,山峰的峰,最峰,科学最高峰。他呢,喜欢自己锋利无比,像一把亮闪闪的刀刃,刺向小城平庸的生活。
若你碰见赖最锋,又被他视为有些文化,免不了会在街边被拦住。他视力超常,远远望见你,就会越过买新鲜水牛奶的妇娘们“哎哎”大喊,他的颈伸得像长颈鹿,摩托车突突停在街边骑楼底,后座捆住的簟箩装着刚买到的鱼。在阵阵鱼腥气中,他目光灼灼:“哎哎,我讲畀你听!”他就在街肚至诚讲起来,“赖姓的始祖呢系周武王的兄弟叔颖,这只叔颖就在封地建了赖国,后世子孙都系以国为姓的。所以呢,赖姓就系高贵,系一只光辉的姓氏。”
仗着三千年前的叔颖,赖诗人超然于圭宁平凡生活之上,他讲完之后对着街肚的人们睥睨两下,之后才载着他的半簟箩鱼突突行远。
他一周要买一次鱼,用来喂“鸟巢幼儿园”里的雏鸟们。
“鸟巢”,诗人赖最锋的得意之笔——边陲小城的人,对奥运会,对北京的鸟巢,对那些遥远宏大的名堂总是无限向往的。赖诗人认为,自家幼儿园能招到近百个孩子,实在是因为取了“鸟巢”这样一只好名字。
有小中大班八九十孩子,号称一百人,就一个私人幼儿园而言,算是颇有规模。沿江路的位置至诚不错,大河,大榕树,水泥地坪,绳子拦好,孩子们随便“氽氽转,**圆”,氽氽转转多少圈都跌不落河的。巴掌大的小城,早有了两家公立幼儿园,又有二三十家私人幼儿园。赖诗人好彩,第一年招到五十个,第二年,八十。
他却并不挂心,心心念念挂的倒是他的《圭宁报》,那既当编辑又当记者的威风时光。那时他骑车突突穿过圭宁的街街巷巷,从河边街经过县二招、水浸社到热闹的西门口,向北经过医药公司、一个水塘和望街岭旧菜行,再上一个大长坡就到体育场,那是全县城至阔至宽,唯一可以飙两下的地方。《圭宁报》虽然撤销了,但他心中飙车的路线没有撤销。
那时每日去县府大院上班,冯春河就在县府对面的银行,水浸街与北流河垂直,地势由低到高,每每路过水浸街,他心里总会升起柔情,他靠这腔柔情写了不少诗。
《圭宁报》在县府后院二楼。星期四,报纸每周副刊出刊,这是他一周的至爽时刻。他轻松爽逗,嘴里哼着,摩托车像鱼一样滑入县府大院,路过前院那櫇棕榈树,总要格外多摸几摸,灰色有棱的树干被他摸得起了包浆。停好车,他跨大步,猿猴般蹿上楼梯,一阵新鲜油墨气已然溢满走廊——新出的报纸运来了,他扑过去,大手一捏凑近报纸。这副刊系他的自留地,他除了在头版写通讯,就是每周编一版副刊。副刊就叫“北流河”,是主管文教的市委副书记题的刊头。
“北流河”在赖最锋的心头总是郁郁葱葱的,大地上的禾稻是春种夏收,夏种秋收,从青到黄需三四个月,而“北流河”,这版铅字却是日种周长,一周一茬,快得让人兴奋。所以啊所以,我们的赖最锋,他用无数个笔名在这块肥地上连连种下自己的庄稼,笔名计有:天鸟、天鹰、天鱼、天鸢、天鸮。为了独特,他还用过偏僻的天鹀。
他的天兵天将横竖成阵,浩然有兵气。
“在河流的两岸,生长着金黄的稻米,在稻谷的旁边,生长着我的兄弟。”组诗《红米村纪事》在刊物上发表了,“左边黄,右边红,旭日升,谷穗饱胀,像岭南少女初长成……”若父亲还活着,定然是欢喜的。老豆学生时代狂热写诗,在他留给他的遗物里,有厚厚一沓诗稿,题目居然叫作《红卫兵》,另有一沓,一千多行的长诗,叫《从南疆来到北京天安门》。
对老嘢的诗,赖最锋嗤之以鼻,我的天,“云霞灿烂,旭日东升”,难道他不知这些都是假大空吗?“长江上的钢铁大桥,一桥飞架南北,天堑变通途;黄河的三门峡水库,拦水发电;华北平原,路上的厂房,一排排,一片片,社办工厂突突冒青烟……向着滚滚红日,向着灿烂前程,前进前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