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仔牵马绕场遛三周,牵马出场的马仔一律绿裤黄衣黑帽,与马匹有着同样神气。她望见了她赌的那匹马,一匹黑色的马,够漂亮威势的。全身油黑闪闪。德兰舅母最中意的驰仔大概就是这样全身油黑闪亮。
那匹飞霞绕场三圈,它的骑士英姿勃发。她放下心来。
赌马就是通过下注让一匹马迅速跟你产生某种关联——相当于某种驯养,《小王子》里狐狸对小王子说,通过驯养,它在你的眼里就变得不一样了。“你为你的玫瑰花花费了时间,才使你的玫瑰花变得那么重要。”
所有的马都是马,世界上的黑马有很多,下注之后,这匹黑马就从所有马中跃然而出。
她发现自己如此喜欢这匹通身黑亮的飞霞,她源源不断地对它倾注深情。她觉得它的骑士也是至英俊的。他身穿一件艳丽的玫瑰红骑士服,衣服的前襟和后背各有六颗大大的星星,非常之耀眼夺目。他在场地的中间就跑了起来,然后从出口出去,他半蹲在马背上,一眨眼,箭也似的飞起来,一秒钟就消失不见了。
她望不见她的飞霞……但,面前的电子屏幕出现了齐头并驱的几匹马,全场都站了起来,人人奋力呼吼,既像加油又像叫骂。“屌那妈!”一个男人怒吼道。屌那妈,粤语,他妈的,她的广西小镇每日都此起彼伏的骂声。小镇的屌那妈轰隆隆地从上空飘过来落到香港铜锣湾的跑马场上……“屌那妈你只契弟”,这跟普通话中他妈的一样有着丰富的含义,既可咒骂又可亲热。
她站起身,热切望住电子屏幕。第三号飞霞在那几秒钟的时间里成为她的马,有一匹自己的马在奔跑和没有一匹自己的马在奔跑是完全不同的。她盼望它进入前三名绝非因为她想要赢得赌注,而是因为世界赛马史沉积下来的,安娜·卡列尼娜和包法利夫人们漂亮的帽子,她们的面纱、她们的尖叫、她们的私情以及种种莫名其妙的东西,以莫名其妙的方式囤积在大脑皮层,以及,通过下注她以闪电般的方式驯养了它。激流汹涌而出。
它跑了倒数第三。
第二场开始后她在场内行行停停,像个行家似的挤在人前相马。粤语在人群里高高低低,讲着某匹马的肥和瘦、走路的样子歪斜或者不歪斜。“阿伯你好,唔该帮我睇下果匹马点样。”“都好嘅,你买助果匹马?”“系。”“买助就系好嘅嘞。”广东话实在是比普通话更家常的。后面几场,她在心里默默地押上某一匹马,但再也没有站起来叫喊的**。
下注和没有下注是截然不同的,真正的赌徒把全部的身家押上去,通红的眼睛颤抖的四肢赌注如同烧红的铁水从赌徒的头顶直灌进去。
没等到散场她先撤了。
坐港铁回浸大。先蓝色线,到了金钟倒红色线,之后旺角倒绿色线回到九龙塘。这天正是美国大选日,在路上看到微信说,特朗普当选了,希拉里败了。出门前看电视,希拉里的票数还是领先的,以为她必胜无疑。可见不但天意从来高难测,人意亦从来高难测。
她还是频频想着“驯养”这个词,就是说,她前十九年养熟的是老家的土话,非常熟,得心应手。但忽然,她的玫瑰花干掉了,她的马必须弃之不用,她必须重新驯养她的路,那些生硬的石头必须用她的脚、她的脑浆一点点磨熟。而她的热情在驯养第一匹马的时候已经消耗得差不多了。至少有十到二十年,普通话这种第二语言使她没有自信,光彩顿失。
当然任何比喻都是蹩脚的。
(图书馆)从旋梯楼梯拾级而上。上到一半她总要停住,梯侧墙面,有几张旧时内地宣传画。《庆祝越南人民反美斗争的伟大胜利!》,黑红两色,人们壮硕的臂膀高高举着长长的刺刀枪,身后是高射炮,再高处的天空,是八九枚比蚊子还小的黑色飞机,每架飞机都冒着一条红色的烟——是打落了,正坠向地底。另一幅,《红太阳照亮了赣州城》,敲锣打鼓的人抬两块牌子,一块,“赣州市革命委员会”,另一块,“赣县革命委员会”,后面一条大横幅:热烈欢呼赣州市(县)革命委员会成立。她数了数,这一幅画,天上飘的、墙上刷的、手里抬的,加在一处,有二十几条标语。
在香港,大学里的图书馆。
仿佛时空弯曲。
她一层层向上走,行至七楼,七楼有中文书,开架。她要为构思中的《须昭回忆录》收集资料,无疑,这里的资料比内地齐全。
无目的乱翻。《沙海古卷》,文书残句,约晋代,“活着的树木,禁止砍伐,砍伐者罚马一匹,若砍伐树杈,则应罚母牛一头……凡战争期间,获取他人之物免于追究……伽左那无理殴打善喜,抓住彼之睾丸,剃光彼之头发……”《战国楚简》,楚简是锋利的,像竹篾,汉简温厚,似擀面杖。
《大秦景教流行中国碑颂》,这个有意思。她用手机拍了两页,“阿罗本在公元635年自波斯抵达长安,他发现将大秦基督教改称景教,可以宣传一下。其时,先期抵达的波斯人已靠贩卖玻璃器致富,突厥人开了一家又一家饭馆,阿拉伯人在街头演算数学题,日本人则通过结交诗人、权贵,学写诗,当小官。阿罗本信仰人神两性的基督,他听说唐朝人将基督译成‘基多’,感觉尚可容忍。但他们把耶稣译成‘移鼠’,却让阿罗本目瞪口呆。阿罗本和他的随从面见太宗皇帝,发誓学好汉语。太宗皇帝心胸宽广,恩准这些无家可归者落户长安。但太宗皇帝以及后来的各位皇帝始终没有弄明白,这景教究竟是个什么东西。来自波斯的景教徒像日本人一样勤学汉语,至德宗朝,由景教僧人景净口授,由中国第一位基督徒吕秀严笔录,吕秀严的汉语和书法好过了头,把景教表述得像佛教,像道教,像拜火教,像摩尼教,然后皇帝读碑文连声称赞,好好好,但心中不由暗想,这景教是个啥?一个地方小教?于是不再过问。当年阿罗本率众景教徒,为逃避东罗马皇帝的迫害,翻越昆仑群山才到长安落户,不是为了用标准汉语将景教信仰以及景教徒跋涉千山的经历书写一通,然后刻成石碑保存到西安碑林。今天看来,刻《大秦景教流行中国碑颂》,或许正是阿罗本和他的僧徒们并不清楚的使命,大概石碑刻成,景教徒们就集体死去了……”
(舅父)周日仍是下雨,细雨丝丝的,空气不燥不滞。她去了尖沙咀,在文化中心的台阶坐了许久,海及海边的高厦都有些奇瑰,她呆坐着,内心旷远。阵阵柴油气飘过,轮渡在上风口,柴油的气味直灌口鼻。柴油气使她想到一只汽油桶,夜晚的海面,浪头浪尾,人……反正是有人抱着一只空汽油桶渡海去香港。
不会有人问梁远章如何去的香港,无从想象,他自己大概亦是模糊一片。五个舅父中,四舅远章的人生自是最幸运。
二十多年前她写过一篇小说,五个舅父都写到了。在一部中篇里写五个舅父显然不是一件合乎规范的事情,投到一家杂志,编辑说,五个舅舅太多了,应该集中写一个至多两个舅舅,小说呢,要写好典型环境里的典型人物。她不想这么干,五个舅舅,三个没娶老婆,压缩成两个顿失历史意味。她不改,立即重写一只信封,改投他处。
母亲大人电话详告了远章四舅的地址电话,跃豆抄在一张纸上,却迟迟不动。她同母亲讲:“香港咁大,我又唔识路。”“你又唔使去渠屋企,佢会约一只酒店同你见面嘅。”跃豆便说:“至多在电话讲几句就算了,谂唔出有乜嘢好讲嘅。”母亲出主意道:“果年返乡执骨都系讲得几句嘅。”跃豆当然记得,那一次,远章和德兰两口子,还带了香港的风水师。在县城他们住宾馆,侨办弄了辆面包车送回香塘。跃豆和母亲同车。德兰老了,嘴唇边的美人痣变粗了,脸肉乎乎的不再俏丽。和舅母一起去解手,上坡,水塘边的杨桃树、祠堂边的小夹道、粪坑。舅妈讲起梁北妮有两年改名梁碧妮,圈内人讲她有一个北字不好,北字在香港至难走红,而碧,外婆碧英的名字。跃豆自小就知道,梁北妮也自小就知道。碧妮仍然没有走红,又改返回。
直拖到快离港她才打电话。
一打就通了,接电话的是个女声:“哈啰,边位?”她不太接得上,便只好用普通话:“请问这是梁远章的家吗?”对方也用普通话:“请问你是哪一位?”
等她把自己的来龙去脉讲分明,对方才讲:“我爸爸前日刚过位了。”
当然就是梁北妮本人。不过她既然没有想起她,她也就没多讲什么。就是那个曾经唱过《身骑白马》某一版本的三线歌手梁北妮,她生于江西丰城,矿务局宿舍人人讲普通话,不讲方言,普通话算是她的母语。在港人中她的普通话算得上是字正腔圆。她听她的爹地讲过跃豆,那次远章回乡执骨,跃豆曾送过她的一本书给舅舅。
后来她才知道,在香港,所谓作家,不过就是写稿佬。
梁北妮三岁时跟父母回过圭宁,她电话里的声音跟跃豆在酷狗里收藏的《身骑白马》无可辨。来港前跃豆正好在电视上听到。她搜了酷狗,意外见到梁北妮的名字,这名字是外婆取的,“梁中尼,中国同印尼”。外婆一言定音。到底又改中作北,不是指北方,而是北流河的北。来港前跃豆上网查了查,梁北妮毕业于某期香港有线艺员班,她那期没有特别出名的艺人。
跃豆喜欢那首《身骑白马》,尤喜歌中镶嵌的那几句闽南话:“身骑白马走三关,改换素衣回中原。放下西凉无人管,一心只想王宝钏。”
她在香港没有找到舅舅,却仿佛找到了母语。
(穹顶的山羊与显微镜,与米缸)夜晚她行到公园,灯光球场此时空了,灯未肃,一堂光明安宁肃穆。空而非空。缓跑径有个女人慢跑,她挂耳机,目无斜视,身上鲜亮色块一闪一亮,旋生旋灭。忽然来了五六后生,热气腾腾,一色运动T恤,有两个还打着赤膊,他们停在一块空地上。“果度就得嘅嘞”,屈膝马步,收腹端拳,两两对决起来。闻到了他们身上浓烈的汗气,她贪婪地呼吸着,真好闻啊,年青的荷尔蒙。
她坐在椅子上,再次把近旁的大树望了一轮,鸡蛋花树木棉树凤凰木羊蹄甲……那樖大大的红豆树,红豆她们叫火水豆,捡来火水豆,放入煤油灯盏——盏底红豆艳红,盏上火苗灼灼,两相映照,一圈明媚。她们也折红豆树的枝条做花圈,枝条柔韧细叶浓翠,绕成花圈安上白纸花,从追悼会送至墓地……眼前的红豆树此时是灰色的,青翠隐在深夜……穹顶巨阔,上面有一些星星,一组一组的,这里亮一下,那里闪一忽,它们组成了一些匪夷所思的图案,梭状、菱形、三角形,还有一簇像散了架的凤凰花,一簇非常非常像一只山羊,白色的山羊,它躺在一张办公台上,有羊屎豆正在落下来,就落在她的脚边,一架显微镜,时隐时现……忽然这穹顶被风吹皱了,皱成一瓣瓣,像天空有只巨大的柑橘剥了皮,每瓣橘肉支棱着像倒扣的大花,硕硕无边,她随这穹顶飘来飘去,飘着飘着,这穹顶的边缘垂了下来,它的边沿垂落道道绳索,绳索粗细不同,颜色各异。十三、十七、十九……既数不清也除不尽。在半明半暗中她伸出双手想要捉住这巨大降落伞的绳索。
白昼落过雨,到夜天空澄澈。她望见穹顶上的自己,正从一樖树行到另一樖,在木棉树和凤凰树之间她行入了灯光球场。球场亮堂堂空无一人。她一径行入,越行光越弱,疑惑间灯就肃了,四周一片灰暗……她发现自己原来已经到了县体育场,草地上漫起白色雾气,阵阵相连,电影尚未开始,忽闻吕觉悟说:“咦,阿只米缸真系稀奇。”
跑道中间有只米缸,就是贮米那种,周身黑釉,在半明半暗中发着光。它是在穹顶上放着光,像星星,红豆也在那上面了,一挂挂、一蓬蓬、一串串,它们裂开时,簇簇有声,穹顶边沿继续下垂了一些绳索,绳索越来越多浩浩****的像天上有樖大榕树垂下它粗大的气根。她伸出手想要捉住,但绳索仿佛生了眼睛,一见她的手就躲开了,它们在她的头顶飘来飘去,连同穹顶,发出拂拂的风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