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早摸黑,小粒子每日脸都不洗就送去幼儿园,星期日就让他一个人在家。心肝宝贝,旷世恋情的结晶,一碰到米粉店就龌兮兮的。他待在屋子里,小脸是龌的,小手是龌的,小衫裤也是龌的。房间里的龌乱他已经习惯了,他鼻涕蹭在脸上和袖口上,像个贫困乡村的孩子。他很安静,不躁,这一点,太像泽红了。
泽红不慌不忙,她永远淡定,周时都是端然。
朝早五点就要起身,去很远的西乡塘进当日的新鲜米粉,她踩三轮车,来回一个小时,回到店里正好开门。她点燃灶火,大锅里有一锅熬好的高汤,是大棒骨熬了整整一昼夜才成的,浓极了,又浓又白,有肉骨汤特有的浓香,现在,只需把汤煮滚。她舀一大勺高汤入小铁镬,灶里的蜂窝煤刚刚点着,不够旺,她就边等边洗葱,再切成葱花放在大海碗备用,葱花前一日还剩有,蔫了,她把新葱和旧葱混成一处,几倍的新葱盖过了旧葱,旧葱不见了,统统变成了新葱花,碧绿清新兼之有喜气……铁镬的边缘起了小水泡,水泡越来越多,汤面的热气也由稀到浓,它们飘着,从汤面上飘起来。好了,汤大开、米粉入镬。油盐酱,又加脆皮、炒黄豆、叉烧和切细细的酸菜,再一翻,就好了。左手撮上一撮葱花,右手端起镬把,葱花向镬里一撒,就手倒入海碗。顾客是装修包工头,要赶去工地,他不怕烫,吃得稀里呼噜的。又来了两吃客,泽红也更见利索,她同时在两只灶放上小铁镬,她一边一勺高汤,动作麻利,只三四分钟,米粉就上来了。
同时来三四个人她也有办法,大锅的灶腾出来,在灶上加一块铁板,大灶变小灶。等于三只小铁镬都有了灶眼,一时间,灶前灶后,热气腾腾的,泽红就像一个在舞台上敲架子鼓的人,一阵迅猛的动作,一片叮当起伏声,米粉下锅。炒黄豆碰到米粉,是无声的,葱花落在汤里,也无声,却都仿佛有声有色地热闹,色当然有,算得上缤纷,白的黄的绿的,檀红的是叉烧,暗黄的是酸菜。色香味俱全。“那个”是美食家,文学米粉店甚有水平。
也有人要吃干捞粉,那就简易,米粉在沸水里一过,拌上熟油生葱酱油,又几片叉烧加一小羹炒黄豆,筷子搅几搅,入嘴溜溜地滑。
“那个”这时候变成了一个无用的人。他病了,没有精神,有时在医院躺着,有时在家中躺。精神好时他就来店里,也不干活,端碗不是他干的,收钱也不是。
他只是坐在门口。
他坐在门口抽烟。脸是黑的,从前他黑得神气,黑得结实响亮,现在变了,黑里就泛着黄,像一块掺了黄泥的煤。他乌黄乌褐地坐在门口,抽着烟,他不看人,却又在看。他的眼睛小小的,有一种凛然,发着冷光,这光不是散的,它聚气,有种气场,这气场罩在米粉店门口,有些令人生畏,又有些令人生疑。
泽红说:“你坐在门口,哪里还像个米粉店,简直就是大烟馆,谁还敢来!”
这话竟不假,“那个”在门口一坐,米粉店就像了大烟馆,烟气弥漫,气氛诡异,来吃米粉的人一望,是不要入的。“那个”不管,他一高兴或一不高兴都要坐在店门口,他是真性情,生意是无所谓的。他对待自己的病也是真性情,糖尿病不能抽烟喝酒,也不能大鱼大肉,但他百无禁忌。比起20世纪80年代初,他已经很胖了,方凳子有点小,他就靠在墙上。有时他虎视眈眈观察人,更多时他也不看人,目光是远的,却不散,也不空,因他看的是几年前的岁月,那时候他是江湖上有名的豪侠之客,广交天下名士,身边红袖添香,青春做伴好不快意。现在想来像一场梦,却又不像,眼前这个女人进进出出,从梦里走了出来。他望着泽红,从前的世界渐渐远了。
朝早到黑,八九点才没有客,泽红半掩店门,抹桌洗碗扫地,还要连夜做好叉烧,炒好黄豆,一边熬大锅高汤,洗上几把葱,还要切酸菜。泽红一点都不马虎,跟着“那个”,她的嘴也变刁了,样样都要精当才觉得好。她每日忙到半夜,累得倒头便睡,只是马虎了小粒子。小粒子,这个心肝宝贝,他不再像个心肝宝贝了。泽红豁脱,对吕觉悟说,粗放粗养,健康。
我和吕觉悟去过一次她家。
先到她店里,看她给人端上一碗米粉,看她收钱,别人给她一张百元大票,她要找给人九十八元皱巴巴的散钱。已经是下午三点多,她还没有吃午饭,我们看着她端一碗米粉三啖两啖吃起来,一边说,这是顾客硬讲里面落了灰不要的,她说:“他不要就给他换一碗,他不吃我来吃。”她一日三餐已减为一日两餐,早餐和中午饭合在一起吃。
小粒子周身灰扑扑,有股隔夜的馊味。陈旧黯淡,颓败的气息充满了每只角落,到处都是龌乱筢邋的。我忽然想起医院宿舍那排泥砖的平房,那跳**着的她和泽鲜的花衣服,美丽、丰盈、豆蔻年华,泽红泽鲜,加上最小的妹妹,三姐妹拿着一根绳子走出来,她们跨过门前的水沟,落在操场上。她们跳绳,绳子一闪一闪的,扬起又落下,繁茂的老鼠脚迹和车前草在她们的脚下。她们的身体生长着光芒。
仿佛一只珍贵的器皿已破掉。
我不忍看到一个颓败的家落到泽红头上。但她从容稳阵,淡然道:“就是这样的。”她显然比我更懂得生活的本来面目。我们站在门厅里片刻,没喝水。然后就离开了。
“我现在就是这样的。”泽红说。
玉林到南宁那趟火车,十一点四十的那趟,我和吕觉悟和泽红都多次坐过。有次和泽红,她拿出一沓照片给我看,那是在北京,“那个”与影视圈相熟,安排她进了一个剧组管服装道具。她同我讲,剧组要拍70年代的戏,让她临时演一个角色,没台词,只需坐在那里。她没答应下来,因要剪头发,剪一个很难看的20世纪70年代的短发,她不愿意。她去了北京很多好地方,香山北海颐和园,我那时候还没到北京,每天在图书馆上班,对她周游全国还能在北京进剧组拍戏艳羡不已,也感叹“那个”的能量。她给我看的一沓照片都是“那个”给她拍的,用的是高级相机,她脸上的雀斑比普通相片清晰数倍,几乎看得见颗粒。她说雀斑才好看,俏皮。她笑容灿烂双眸明亮,看上去,是无论怎样挥霍都挥霍不完的无尽青春。她开玩笑说要生个私生子,那时候她还没结婚,“那个”还没离成婚。她轻松幸福对前程极有把握。私生子上不了户口怎么办呢?她完全不焦虑,“孩子的父亲会有办法的”,“那个”的神通广大已经多次向她证明过了,她仰慕他的能耐。
命运的天平终于赶到,“那个”没多久就去世了,糖尿病引起的心脏病,很突然。剩下泽红,没工作,带着个上小学的孩子。她四十多岁了,还能找得着工作吗?还能找得着人结婚吗?没工作又不嫁人如何生活呢?
没有人知道这些。
关了米粉店,她开始推销保险,那真不是人干的,要看多少白眼才能签下一单,泽红又从来都是一个矜持的人。婚姻介绍所此时就起了作用,一个英国男人,见面双方都满意。她准备一个人漂洋过海,孩子交给“那个”与前妻生的儿子,孩子同父异母的哥哥,他已有三十多岁,是个大人了,收入稳定,对弟弟很好,她可以放心。但她到英国做什么,只是跟一个陌生男人过日子不成?没有朋友、父母和亲人。而婚姻介绍所,到底不能让人踏实。
她就放弃了。
泽红经历了比我们更为精彩的人生,说得上是波澜壮阔。一百个女人里都不会有一个私奔的,一千个,甚至一万个。私奔,这个惊险的字眼,是世外的自由和爱情。遍体鳞伤的天堂。时间之外的时间。
与泽红相比,泽鲜是另一种私奔。她和她爱的人离开这个社会,头也不回。她的私奔更英勇无畏吧。更彻底,更传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