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哥哥出现之前,姐弟俩还见到了大姐李春一,原来还有一个阿姐呢,她从天上掉了下来。
春一忽然就来了,她是李稻基的乡下妻子生的,同父异母。她给姐弟俩一人一只领袖像章,纽扣大,红底金像,亮光光的,全县罕见。她讲她要参加革命大串联,不但要去伟大的首都北京,还要重走长征路。“世界是你们的,也是我们的,但归根结底是你们的,你们年轻人,朝气蓬勃……”她在天井旁边的灶间教跃豆读了一段。
世界是什么?她信任的世界是《十万个为什么》里的世界,而非春一口中的世界,再说她也不是年轻人。而且,她对朝气蓬勃这个词生得很。春一是家族骄傲,读书永远第一,考上了全地区至犀利的高中。现在的词,学霸。她顶多十八岁,却要同远照的领导谈一谈。她昂头行入办公室(就在进门的第一间),劈头问道:“我妈梁远照,她在四清运动中表现怎样?”口气绝非一个中学生,倒像领导的上级。领导认真起来,讲:“梁远照表现不错,和地主家庭划清了界线(划清界线的结果就是,外婆回乡下了,由跃豆去幼儿园接米豆,还带他吃饭睡觉)。”革命使李春一意气风发,势如破竹。她也是大气的,一张口就管远照叫妈,声音朗朗。她明亮、耀眼,幽暗的房间和天井和过道,以及墙上的日影,无不光灿起来。
全家从沙街的旧客栈搬到了医院宿舍,一排泥砖房子,墙皮半脱,屋前一条两指深的明水沟。远照家在这排泥砖屋有两个房间,里面那间,窗外有樖巨大的人面果树,两樖芭蕉,带簕的簕鲁。
萧伟杰要求孩子们在矮凳坐好,他要开只家庭会议。
“一切行动听指挥,”前南海舰队后勤兵萧伟杰以领袖语录开了头,“大海和跃豆,你两个,星期日要上山筢松毛。”
大海不作声,跃豆说她不想去。
萧继父断然反问:“不去打柴烧乜嘢呢?使乜嘢烤熟泥鳅呢?使乜嘢煲饭烧水?”为了更像真理在握,他使用了正宗粤语。
一旦用了代表权威的广东话,这事就不可逆转了。
关于柴,它们在这里冉冉上升……那些千奇百怪的柴火……最先浮上来的是木糠。木糠,锯木头落下的粉末,像米糠,也像黄豆面,我知道怎样烧木糠——先要筑紧,在中间留一只孔洞。用吹火筒立在炉膛中央,边倒木糠边筑,筑紧实了,抽出吹火筒,一只光滑的孔洞就制成了。废报纸,团皱放入孔洞,点上火,孔洞壁的木糠燃起来,黄色的火,它不会是蓝色的……过一时,火势弱了,用一只铁钩,钩一下,火就又起来了。
食堂是烧谷壳的,有间屋专用来放谷壳,它没有窗户,常日不关门,半屋子谷壳散发出呛人的气味。灶火正旺,灶门很陡,谷壳在灶里层层燃烧,火势比木糠饱满明亮……伙夫用簸箕铲上满满一簸谷壳,嗖的一下向灶门猛一送,新到的谷壳盖在快要燃尽的谷壳上,如同接力赛。那时我家还没搬到医院,我只偶然一见,更觉神奇。
街上开始流行蜂窝煤,人人叹为观止,认它高级。因本地只产瓷器不产煤,煤就贵重过瓷器,又因煤来自远处——不但来自远处,它还来自时间:据讲系几百万年前的树变成的,要到地底下深几十里的地方运出来,而且,煤、煤球、煤矿,这样的字眼常常出现在一些伟大的地方,“毛主席去安源”,一幅油画;“家住安源萍水头”,《杜鹃山》柯湘唱的,那个安源就是煤矿。还有呢,《红灯记》里的李铁梅也捡过煤球。可见非庸常之物。全县城就跃跃欲试,街上片片空地一时都晒上了自制蜂窝煤。像堆萝卜,家家户户堆起一堆散煤和一堆黄泥,黄泥作为一种黏合剂,除了粘紧煤,还可增加蜂窝煤的分量和体积,它使一堆煤变成一堆半或者更多。
有人发明了用药渣做成蜂窝煤——
与木糠相比,药渣更粗糙且复杂,各种树皮草根,在医院制剂室的大铁锅里熬上几昼夜,它们分解、疲软、松散,一败涂地……之后摊在制剂室的地坪上。医院的人家,家家制过药渣蜂窝煤:药渣黄泥拌均匀,用一只带柄的铁模罩头摁下去,用力摁,再倒模出来,只只药渣蜂窝煤实打实就出来了,有模有样的。药渣烧过之后,创造力激发的热情也就陈旧了,药渣到底不好烧,就不烧了。于是打回原形,重新成为药渣。
那么多柴还不够,除了木糠、谷壳、药渣、树皮、松毛、树枝和劈柴、蜂窝煤……还不止,我们的柴还包括太阳。
一排白铁皮桶排在洗身房前的空地上,盛夏午后,太阳晒到水里,桶壁上起一层细细的水泡,水泡慢慢破裂,桶里的水渐渐变暖。在夏天,那是我们的洗澡水……日光帮忙把洗澡水烧得温热,节省无数柴火。晒过的水要早早用掉,太阳一落山水就变凉了,淋在身上起一层鸡滋。
我和吕觉悟还不远万里去酒厂洗澡,酒厂的热水一分钱一桶。当然是的,烧自己的柴不如烧别人的柴……一人挎着一只桶奔赴遥远的酒厂,我们在桶里放上毛巾和换洗衣服,穿着木鞋。下午四五点,太阳正高,我们从沙街出发,行过供电所和龙桥街口,白铁桶撞着腰胯和屁股,木鞋击石发出响亮而混乱的声音,如同一支丢盔弃甲的部队。要过一条独石桥,红色的朱砂条石(晋时葛洪就是打算用这些朱砂炼丹的),中间是青石桥墩,桥面两拃宽,没护栏,下面全是乱石,一发大水,远近河水嗷嗷喊。然后我们光脚行在河岸上……然后,闻到一阵猪屎气,猪仓到了。猪仓到了酒厂就不远了,空气中的酒糟味先是淡的,然后越来越浓。酒厂里热气弥漫。热水在一只大池子里冒着气。两人各拿出一分钱,买到一张热水票,龙头拧开,热水马上注满白铁皮桶,真是容易。目瞪口呆之后,一人一桶热水拎入酒厂的冲凉房,换洗衫裤搭在木门上。
龌:脏。
——《李跃豆词典》
晴朗的冬天就去食堂担热水。过操场旧产科,上马路,太平间院子的门敞开着,要在到达太平间门口之前过马路对面,过了马路也不向那门口张望。只有确认门是关着的,才会眺望那院内的木瓜。木瓜高而瘦。
食堂紧邻外科病房,从窗口望得见病人睡在病**,他们百无聊赖,打着石膏,颈上吊住绑带。有人趴在窗口望这边,这边人气沸腾,做好的饭菜摆上大案桌,热气腾腾,打饭的人行出行入,手里捧住饭盒或饭盅。
接到滚热的水,上肩,沿着供应室制剂室门诊部旧产科返回,然后穿过操场,跨过水沟,行过篾席遮拦的厨房和人面树浓荫掩映的过道,把一担水放在了洗衣台旁边的空地上。而水还冒着热气。
她从不记得米豆担过热水,也不见他洗过澡,从未见过他拎一桶热水入冲凉房,也未见过他洗衣服。她不知道他是在哪里。
她只记得姐弟俩在一只光秃秃的山坡上打柴。在老家山区。
两人合一只畚箕,虽有只竹筢,却不见松树,那草稀疏得不堪。一筢下去,收回来不过几根烂草尖。她憎恶打柴,站在坡上远望,连绵的丘陵,望不见大路,也没有河。
她问米豆:“记得外婆家冇?”“哦。”他迷茫应道。
她又问:“你知我们圭宁在歆只方向啰?”
米豆不应,他勤勉拔草。他撅着屁股揪着几根草用力扽,这种草根深茎韧,手掌勒出道道深印,却总薅不下来……
老家的这些,她总要一次次地从漫漫的时间中捞出来,她给它们以氧气,它们活转过来,向她瞪着往时的眼睛。
这一年是清晰的刻痕,防空洞、山岭、翻起的新泥、鸡丁锄、山上的战壕、防空演习、啸叫的警报、珍宝岛……深挖洞,广积粮,不称霸。
姐弟俩由春一带回邻县的山区老家,汽车马上就开,米豆忽然不见了,春一急得跳脚。晕车,汽油味浊而闷,浊气四处压来,直入五脏六腑,想呕,呕不出,呼吸不畅,四肢发软,五脏六腑翻腾,搅起胆汁,嘴里又酸又苦。第二日换了辆运生猪的大卡车,车厢里铺了一层干稻草,车顶盖了一大幅油布,算是挡住了日头。卡车上一股极浓的六六粉气味,呛得三人猛咳,一声赶着一声,咳成一片。车一开,又晕得天地旋转,她呕在稻草上,再扔掉。
两人住在五叔家,五叔三个孩子,一岁到六岁,个个稀里哗啦龌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