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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卷 泽鲜(第1页)

注卷:泽鲜

**街:上街。咷阵先:先歇会。龌水:脏水。

——《李跃豆词典》

在香港去了趟浅水湾,因萧红曾葬于此,刘颂联的学生又正要写萧红论文,于是一拍即合。三人微信群,地铁聚头。下了公交车昂头就见一幢窃蓝色巨楼,楼面浅浅弯曲,高而新。刘颂联说那就是有名的浅水湾饭店,张爱玲所写《倾城之恋》,范柳原与白流苏住过的酒店,不过高而新的那幢不是,矮的那幢才是。

《小团圆》里蕊秋住了很久的浅水湾饭店也是这个。

就下沙滩找萧红当年墓地。学生行前做了功课,查了资料,是浅水湾饭店向北一百七十步,当然墓早就没有了,1942年埋萧红骨灰处只剩一片沙滩,平缓,略倾斜向海。正是《小团圆》里写的淡赭红的沙滩,只是没有她描写过的星鱼,那种身上一粒粒突出的圆点镶嵌在漆黑的纹路间,像东南亚的一种嵌黑银镯。我倒想碰到这种星鱼,自然没有。后来问了刘颂联,说星鱼就是海星。所说的果冻鱼约略是海蜇。这个也没有。

几个人行来行去找到一樖树,照了相。

在沙滩坐着闲话,汉字的简体与繁体,粤语和普通话,粤语写作的可能性。刘颂联认为可以试,我觉得大难,很多音找不着对应的字,要改造的东西太多。方言过多,写读都是障碍,若方言太少,方言力自是减弱。又当然,阅读有些障碍未必是坏事,读得那么流利有什么好,不免滑腻。有些方言很古,放入句中,整个句子都会变得特别,不注释也大概猜得出。如此即可。

东一句西一句闲扯,忽然扯到了神仙,从神仙又谈到了信仰。

我去过的一处圭宁南部天堂山,山上野牛极多,本是村民养来耕地的,不种地,牛就跑入山变野牛,野牛生了小牛,小牛大了又生小牛,野牛越来越多,哪个捉到算哪个的。村民时常宰牛食肉,露天煮,铁灶铁镬立于地坪,女人们在天地间使斧头斩牛肉,对面是层峦叠嶂的群山。

闻半山腰有个女神仙,我就去寻了一次。山陡路滑多苔,雾极大,白蒙蒙隔几步就望不清,快到山顶才见那座砖屋,当地人称为庙,其实不是,只是一处旧屋,有个女人长住,女神仙指的就是她。据讲她先前在大城市当教授的,一日忽然到此,开荒种菜,担水煮饭。讲的是普通话,故非本地人,住了近二十年,算起来已有八十几岁。门头有“大仙殿”红漆字,门边墙壁各钉只铁架。用过的饮料易拉罐,一满罐烧残的半截香。石棉瓦,墙脚层层青苔。木门外面一道简陋铁栅栏门,上了锁。

本不习惯谈论信仰。熟人的熟人,朋友的朋友,谁是佛教徒谁又是基督徒,只能凭感觉。一个写诗的朋友时常从肺腑涌出一句“主啊……”但他没入教,说不喜欢那些信众。

近时听朋友谈起,说信仰可以令生命翻转。建议试一下虔诚祷告,如果有心灵感动,包括身体感应(流泪或全身发麻或脊柱过电或头部流汗),便能基本确定,他即刻发来祷告词。

但我没有试。

总觉得,谈论宗教信仰是一件危险的事。

宗教信仰不是用来谈论的。

刘颂联说的也并不多,只说要么大信要么不信,小信不如不信,否则心灵难以真正安放下来。他现在成为一个饭前默祷的人,内心坚定神情肃穆时常眼含热泪。他将来也许会成为牧师吧。

泽鲜不说宗教这种字眼,也不说佛教,也不说佛教徒。她只说,有信仰就可以一日只食一餐饭。有几年她日食一餐,大人孩子均如此。他们相信多吃无益,而节食则可保持头脑清晰、增强精神,故,午时一餐,过午不食,仅饮清水米汤。

她貌美、天真、纯朴,本来一切在正常轨道,忽然喻范来了,瞬间席卷而去,她坚信智力不如他,为他献出一切是件幸福的事情。早早结了婚,以她教书的收入维持两人生活。一两年间,喻范考美院不取,开照相馆也倒闭了,也是机缘巧合,或是他上一生修持过,今世接续上了,信仰坚定了他,两人远迁桂林乡下,泽鲜也就此辞职。那年代,辞去公职极其严重,意味着不再有稳定的收入。

我眼睁睁看着她渐行渐远,这位第一密友、自十岁起的多年玩伴,没多久,我就完全望不见她了。

高中时我擅自从自己班宿舍搬到低一个年级的泽鲜她们班的宿舍。讲起来奇怪,竟无人过问干预,人人觉得天经地义。两人同入同出,朝早沿玉梧公路跑步去体育场,跑道跑上两圈再回学校上早读课。我同泽鲜讲,早晨跑步系要锻炼意志,意志力的价值高于智商。那是我在医院浏览室的报纸读到的。她对意志力这样的词马上产生了崇敬之心,愿意陪我早二十分钟起床,在冬日黑麻麻的公路磨炼意志力,饿着肚子在辽阔的体育场跑两圈。我们跑完步到西门口,确信意志力这种东西已被自己秘密捕获了,它将使我们不凡,使我们的智商如虎添翼。

我们坚持用书面语交谈,因这显得高级。

许多词汇从未在圭宁诞生,口语无从说起。圭宁话还天然携带粗口。圭宁的孩子满嘴粗口是寻常事。有人到高中还改不过来。有个女生说另一个女生被豆浆烫伤的事,一开口就说:“阿只猪瘪。”她自己竟意识不到这个词的污秽下流。体育老师听不下去,“你今朝早出门没刷牙吗?”他厉声叱道。我庆幸自己觉醒,免了被人呵斥。猪瘪、烂瘪、丢你嘞。大家都这么讲。孩子并不晓得其中的丑恶。大人见面打招呼:“屌你只契弟。”就跟“吃了吗”一样,是最平常的惯用语。

泽鲜是我的净化器。

那些在街上乱逛的日子,为了同她用书面语谈文明的话题,口语连同口语中的粗口就被我摒弃了。我认为,只有用高级的词汇才能谈论高级的话题,《光明日报》《朝霞》《自然辩证法》……我认为自己读过的都是极高级的,吕觉悟家的《科学实验》,从西门口新华书店买到的《宇宙之谜》,这一切都是文明的、高级的,通通都是书面语,需要同泽鲜谈论这些高级的事物,宇宙之谜、神经元、光子……理想、意志力……我以土话的腔调诵读了这些词汇。

拗口而神圣的文明之词,给我们两个人都镀上了一层光泽。

每日里同出同进。出学校门,右拐上一短坡就到医院宿舍,那排泥砖平房,泥砖砌的墙,墙皮剥落,屋内是泥地,既无水泥,亦未铺砖,没有下水管道,龌水直接泼到门口,泼到屋前横着的明水沟。水沟浅得不能再浅,仅半掌深,水沟连着的空地称为操场,仅一头有篮球架,一个徒有其名的、半边的球场,篮板、篮架,一律歪斜,篮网自然没有,仅有一只铁圈,生了锈。屋后有芭蕉,似乎富有诗意,有一樖人面果树,老而粗而大,遮住整个灶间的屋顶。还有田垄,高的垄脊,两边沉落的水田,一边种水稻,一边种慈姑。小路可达龙桥街及小学后门,还可去环城二队。村子有农家有祠堂,参差错落着田与菜地与果树,还有鸡鸭狗。这些东西的好,要到许多年以后我才能意识到,早时我们视如敝屣。

我们只钟意远处,哪怕仅仅远至东门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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