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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卷 备忘短册(第1页)

注卷:备忘短册

车衣佬、车衣婆:裁缝。疏捞捞:稀疏。

——《李跃豆词典》

防疫站:最早有记忆的住处。记得自己穿着开裆裤蹲在门口的一堆沙子前,好像屙了一泡尿,一个大人行来,讲:“跃豆,你知未曾,明朝日你要去幼儿园了。”后来记起,再早些的记忆是在东门口的居委会幼儿班,一间大房间,吃白粥,一个婶婶端了一大碟炒大头菜,那大头菜放了很多油,亮闪闪香喷喷的。再有就是我塞一只龙眼入嘴,被爸爸打,我记得那地上是松动不平的灰砖。记得那房间没有窗,五十年后去看,却有窗,长而宽的大窗,暗红的木窗框。

显微镜:一只碗口大、长颈鹿形状的小小照妖镜,柳阿姨终日闭着一只眼睛对着它。显微镜这种高级器材,据讲全县仅一台。龙桥街0018号防疫站,左手边一只天井,有厚厚青苔,现在有比人高的草。也不是一般的草,大叶,中央有块洇开的黑斑,叫火炭藤,可入药。天井边昔时是实验室,仅柳阿姨一人。柳是全县唯一的北京人,一口地道京腔,她的生活方式连同腔调让人仰望。作为同事兼近邻,我妈跟随她的步伐,柳阿姨给儿女们订《小朋友》,母亲也给我订。那时李稻基早已不在,她一个人微薄的工资还要养一双儿女。还记得1966年最后一期《小朋友》,主要内容是打倒三家村,画面是小朋友横眉怒目挥着拳头。后来杂志再也没有来过……还有连衣裙,英敏的格子连衣裙来自北京,我妈借来让我穿上照相。照片上我歪着头,除了连衣裙,头上的辫子也是别人的,是照着英敏的样子编起,她的辫子都是她爸爸编的,她坐在小矮凳上,她爸爸拿把木梳,在她疏捞捞的头发上一下下摆弄,然后小心地分成两边编成辫子。我没人编辫子,时常对镜自剪刘海,贴着发根直剪到头皮。

细菌与乳腺增生:柳阿姨与细菌在一起的时间多于家人,这使她的细菌观坚硬不摧。在她的世界里,细菌笼罩一切,她坚信,人类需要时刻警醒,必要的时候要心有恐惧。她告诫英敏,跃豆之所以小小年纪就乳腺增生,就是平时不爱洗手,不洗手就摸自己的**,乳腺增生就是这样生长起来的。英敏是全县儿童中至至天真单纯的,脸非常圆,像月亮和苹果,眼睛是细细眯眯的。她相信任何人的任何话,有关不洗手就会得乳腺增生,实在太严重了,她特意喊我去后门,报以重要秘密。

英敏喊我到后门的龙眼树下,她紧绷住脸:第一点是,不洗手就会乳腺增生,这是至至要紧的,所以一定要洗手。第二呢,要穿鞋,地上的细菌极多极多的,细菌会打脚底爬上来,一直爬一直爬爬到身上。还有呢,第三,碰巧地上有铁丝有刺有玻璃,划破了脚上的皮肤,问题就非常非常之严重,破伤风,破伤风人就会死。这细菌就叫破伤风菌,可见细菌是至可怕的,所以,割破皮一定一定要打破伤风针(想起小学时挖防空洞,我的头被锄头剐破了鲜血直流,吕觉悟带我到水田中央的四方水井,用井水洗掉了鲜血,并未做任何处理,未包扎也未打破伤风针,实是万幸)。还有第四,她昂起头,似乎第四藏在天上,她眨眨眼,说,第四忘了,回家问过妈妈再报知你。

她重复讲,乳腺增生,就是因为不洗手,加上不穿鞋光脚行路,沾上了细菌,这是至至要紧的,所以呢,千祈千祈,一定要洗手。还有,千祈千祈要穿鞋。

英敏羡慕我打赤脚,泥地、青石板、沙滩、河水、青苔地,室内水泥地、砖地……光脚贴上去的那种腻滑、酥痒、松软、粗粝、冷或者烫……无穷的感觉,英敏也想试,趁她妈妈不留神,她就会脱下脚上的鞋,她的鞋是难看的男式包头凉鞋——县百货公司没有女式凉鞋,柳阿姨只能将就。

在男式包头凉鞋中,她的五只脚指头紧紧挤住,拗曲得像旧时裹脚,柳阿姨认为,这才够文明讲卫生。我的脚天然放纵,脚指头叉得开开的,脚拇指和第二根脚趾之间开着很大的叉,至滑难行的泥地我亦可牢牢企稳。那些雨后滑而坚硬的小路,比泥泞更难行,如同光滑的冰面,而我的脚非常好使,像原始人或大猩猩的脚。小山羊:小山羊在办公桌被抽血。在入门右手边的办公室里,在桌面,绑着四只腿,它一边蹬腿一边拉出又黑又小又硬又圆的羊屎豆,只有花生那么大。几个大人围着它抽血,一个声音说“还没死”,另一个声音说“快了快了”,据讲是做实验。当天晚饭有炖山羊肉,分在瓦饭盅里,一人一盅捧在手上,羊汤上漂着几节调味的甘蔗。那是我第一次吃羊肉。

月经:作为医疗系统子弟,月经一词时常出现在大人的谈话里。我们早就知道,将来我们也会有月经,但在此事到来之前,我们想破了头也想不出月经是何种样子,以及如何处理,是否一下课就要赶紧跑去厕所屙出来呢?我们真是犯了难。更艰深的词是“月经后”,我们猜了整整一日,直到晚黑都无结果。到了次日,英敏一早就冲来告诉我,她想出“月经后”是何意思了,就是来了月经之后。对头的,可不是嘛!振奋之余,我们互相约定,将来谁有了月经,一定要赶快报知对方。我们怀着复杂的心情等待着,如临大敌,同时翘首以盼。

伙猫:防疫站的炊事员罗世植,部队转业,话多爽逗,大人叫他炊事员,有时候也叫伙猫。英敏英树喊他老罗,我也跟喊。他整日同英树**,有时也带上我和英敏,爽逗的事件件都有他,偷龙眼果(被树主逮了现行),端脸盆放半盆水看日蚀……后来他娶了个漂亮老婆。

俞家舍:据母亲说,我落生后首个住处就是俞家舍,大兴街一七七号,这俞家舍,它非同小可,是民国时全县最好的私宅,做过地下党活动据点,后为商业系统宿舍。昔时李稻基在商业局,我妈初怀孕时住俞家舍二楼的向阳房间,结果他当了右派,降了工资,房间也搬到一楼,住一间背阴小房。隔年我落生,就住那里。不满三月搬走了。母亲调民安公社卫生所,没有奶,也没有牛奶,吃黄豆粉。她对外婆说,这是科学养育法。

十二年前我专门去找过,大门虚掩,宅内空荒,天井有好几进,拱门、楼阁、回廊、廊椅、廊柱,却人影全无。一直走到后门的推笼门处,推笼的每根圆木都积满了灰尘。这种推笼往时很多,现在几乎没有了,推笼这个名称也是许久才想起来。地上除了灰尘还有垃圾,纸箱板,墙根的青苔一直到二楼。没有居家气息,空气中混合着灰尘和青苔的气味,天井的草润泽茂盛……我有张三个月大的照片,想来就是这时照的,穿一件白色圆领衫,开裆花裤子,坐着,头发稀疏,额头饱满……见廊柱间拉了根铁线,晾有彩条毛巾,栏台上还有一盆虎皮掌和一盆栀子花。想来也是有人住的。

韦乙瑛:母亲大人至要好的同事、全医院最好的妇科医生,地区三八红旗手,市政协常委。她家是新中国气象,有新书,《红旗插上大别山》《踏平东海万顷浪》《欧阳海之歌》。她还兼管过医院图书室,借给我《放歌集》《红卫兵之歌》《金光大道》,这些读物是我的初期养料。2020年春我给母亲打电话,她说韦阿姨正在做饭,忽然头晕,马上送去抢救,没救回来。

拆洗:一件毛衣的拆卸就像一个人的消失,一层层地拆,人身一点点消失。领口不见了,颈脖不见了,接着胸口也不见了,一只手变成了半截,然后整整一只、整整两只衫袖不见了,最后剩下窄窄一圈,终于,连这一圈也消失了。至尾,一件毛衣完全消失,变成弯弯曲曲蓬松的一把。毛线被整整一个冬天驯服成许多小波浪小弯曲,需要暴力再改造,要用滚水来烫——滚水一烫毛线就变直了,捞起挂在天井滴水。毛线一概枣红色,脚盆里剩的淡淡水红色冒着热气,很像一盆劏鸡煺毛的水。毛线干爽之后平直柔软,它们重新又回到了我举着的双手上,线球越缠越大,从一只乒乓球变成一只柚子。每年孩子的毛衣都得重新织,加进新的毛线,让毛衣变得更长,以抵挡露出的肚脐眼。

鬼佬:罗小姐悄声用粤语讲,那几只鬼佬……我猛然想起,小时亦如此称外国人,我的小学同学陈子瑛是归国华侨,高中毕业后,有次他寄来了照片,照片背面注道:“这是祖父在加拿大开的餐馆,有很多鬼佬来吃。”陈同学早已失联,无人知其下落。

7211小分队:一个有围墙的大院子,最早住过海军陆战队。7211小分队20世纪60年代还在,除了叫7211,还叫民警队。院子门口有方形砖柱,有葡萄,葡萄美酒夜光杯,我和吕觉悟要专门去民警队看葡萄,它们还没长成,只有绿豆那么大。我们就先摘葡萄叶吃,纵然又酸又涩,我们仍是钟意的。我和吕觉悟对民警队的两样事物抱有极大敬意——罕见的串串葡萄,同样罕见的海军陆战队士兵。我们曾去民警队军民联欢,下午五六点,太阳高照,我们在民警队的地坪高声唱:“天上布满星,月牙亮晶晶,生产队里开大会,诉苦把冤伸,万恶的旧社会,滔滔血泪仇,千头万绪,汇成了一条河……”

中学礼堂:门额有两个楷体字——“礼堂”,二字凸起在墙面,端庄肥实,是李宗仁手书。李宗仁1965年回到内地,同领袖在天安门城楼上亮过相,但我们弄不清他到底是正是邪。我们班孙晋苗曾经问过班主任庞老师,李宗仁是好人还是坏人,庞老师无法回答。据赖最锋讲,图书馆建于民国二十七年,各界筹资,李宗仁、黄绍竑等新桂系人物也都捐了钱。礼堂采光差,暗,一层无窗,二层是敞开式的楼台,但光线无法到达礼堂内,全靠亮瓦采光。学校文艺队常在礼堂排练,若去工厂演出,下午四点半就集中到二楼楼台化妆,由文艺老师调好底彩,每人拿枚细镜对着脸涂,涂好了,扑一层粉算是定妆,然后用一支扁头眉笔画眼线眉毛,眉毛画得黑而发亮,极其失真。这时天光慢慢暗了,互相望望,已经人人都不再是白日那个人。整个楼台半明半暗的,有一种超现实的诡异气氛。

有段时间文艺队练功,一三五练功,二四六练声,早操时间我们不用做操,直接就去礼堂。这时我们总是脸上骄矜着,端然直身而入。

礼堂门口有一樖巨大的老人面果树,前几年砍掉了。

打鸡针:一日,我们医院的孩子被喊去集中,到了就见注射器和消毒包摆在乒乓球桌上,地上有几只公鸡,颈尾的羽毛墨黑金黄暗绿,身上闪着光,只只抢眼。大人们捉了给公鸡抽血,涂上酒精消毒,一针下去,沉甸甸一管鸡血就抽出了。我们吱哇乱叫,四处逃窜,比鸡飞得还快。医院的孩子们本不怕打针,我们身经百战,见过世面且热爱科学,但打鸡血实在太诡异离奇,鸡的血,为咩要打到人的身上呢,无系要让人变成鸡咩?孩子的问题大人是永远回答不出的。

圈之:暂停。我有四十年没用这个词了。这个文雅的词也许不是粤语地区共有的,可能只是游戏的专用词。摸电线杆的游戏,分成敌方我方,互捣对方老巢,游戏就叫摸营,一人跑,几人追,后出的那人携带了新的能量,一经触碰,即算被击毙。但有一绝招可救人于险境,对方冲来了,眼看就要被摸毙,情形无比紧急,这时候你只要立时站定,大喊一声“圈之”,游戏就被按了暂停键,谁也不能再击毙谁。

县文化馆:门口有两只石狮子,黑瓦白墙,阔大厅堂,令人猜想它的前世。青砖台阶上去是正面敞开、只有三面墙的阅览厅,有几排报架。左侧一只圆门,满月般好看。月门连接天井,青苔满井长长一溜……窄廊、细门,一路阴凉。细门直通大成殿。红色墙壁的大成殿,门口有两樖高大的桐油树,结桐油籽。

对口词和三句半:20世纪70年代流行的表演形式,对口词是一人一句,末句合,为了增强气氛,则一人拿镲,一人拿锣,再一人拿鼓,说完一句敲一下,或敲三下。对口词适宜战前动员、行军、劳动等。三句半显然来自民间,前头三句是完整的,也是一人一句,最后是半句,三人合说。有一种民间的幽默。对口词可以根据需要一直对下去,三句半每段则只有三句加上最后的半句。

尤加利树叶:大叶桉的一种。小学时学校每日煮一大锅尤加利树叶汤让我们饮,预防流感。“尤加利叶防流感,你不记得啦,小学时‘文革’大串联,感冒流行,学校无系熬了几次这种臭水给我们饮,谂起未曾?”吕觉悟在微信群里说。紧接着有同学更正,是细叶桉防流感,不是尤加利。沿河岸一直到酒厂,一路都是开芸黄色小花的尤加利树,我和英敏常去河边捡花柄,学种菜人家的小孩,用花柄穿成手镯和耳坠项链,再用指甲花染红。

鼻涕虫螺:蜗牛。我始终觉得用鼻涕虫螺作名比蜗牛更像,蜗尚可理解,牛的样子不知从何谈起,而鼻涕虫螺,它缩着时像只螺,伸出软体就像一只虫,又黏又软,白溻溻像鼻涕。我总觉得米豆就是一只鼻涕虫螺,慢而又慢,且软溻溻的。他的人生轨道如同蜗牛在树干,留下一道黏而透明的爬行轨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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