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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二 远照的屋厅(第1页)

卷二 远照的屋厅

三个老阿姨坐在远照的屋厅里。

一个韦医生,一个程医生,一个李医生。程医生回来参加圭宁中学的百年校庆。会齐了当年的同事韦与李,三人一起,上午开完了校庆大会,又去校方安排的县二招吃自助餐,她们见到了几十年不见的老同学,聊够了天、感够了慨、讲够了身体、唏嘘够了早逝的人,然后就来到了同事梁远照家,她们互相说着,来睇睇远照(她没上过中学,校庆无份),亦睇睇跃豆(她竟然坐上了嘉宾席)。

渠哋就来了。见到椅凳就一屁股坐落,像在当年的公共灶间……渠哋一个比一个老,行在街上系老婆婄,不折不扣,只有跃豆能辩认出渠哋当年风华,她见过她们后生时径。乜人知,渠哋竟有噉多苦……程医生,幼时跃豆见渠好峙势高逗,从来不屑于同细侬讲话,渠老公在省会南宁,卫校老师,在更高阶层。现在她倒是很愿同跃豆说话,讲得冇停嘴。

作为一个“写书”的人,跃豆被阿姨们视为有出息。

程医生很有几番经历,她无使别人起头,自己就起了头,对住跃豆就一径讲起……圭宁中学啊,系54年考上嘅,1954年,三年。57年毕业,分配到农村代课教书,冇去,退出嚟,好彩冇去……1958年考上南宁医专,系大专,啯年系大跃进,多招咗好多人,就考上了,啯一步走得好彩。当年高中同班同学,在乡下当代堂老师,冇去考医专,后尾统统留农村,一个比一个苦……62年毕业派返县医院,老公在南宁,直到76年正调得到南宁团聚。

十四年,日日搏命,出诊、夜班,哎吔你都谂唔到,连续三十六个钟头唔得休息……累得实在顶唔顺……前置胎盘、子宫破裂……在新丰咁远喔,要出诊,点去啯?搭单车,有单车社嘅啯阵,单车社就在体育场嘅对面,单车后面安只座,唔系三轮车,系两个辘架单车,自行车。啯阵仲未有救护车,二十世纪七十年代中期先有……

时常系夜晚黑出诊,半路听闻山阿边有人唱,两边路都黑筢邋,根本冇灯光,以为系哭声,有时径又好似唱山歌……至担心着拐卖,反倒冇担心单车跌落山底……几远几远,总未到,就担心着拐卖,问踩车嘅人,点解仲未到,佢讲,快了,就到嘅嘞,跟住又好耐冇到,就好紧张……一次有个戴手表嘅人来喊出诊,真系怪,农村会有人有只手表,表几贵重嘅。原来系四清工队同志,佢住户得急病……有时径出诊到半路,又撞到另一个要急诊嘅,有次半路上病人就断气咗张肥佬(急救车司机)一啲冇帮手,实在冇办法,只好同死者嘅老公,将尸体拖去路边再掀落山,等天光再返村叫人嚟处理……惊到死……

有次生出怪胎,龙凤胎,先出嚟一个,好细,系死胎,又出嚟一对脚!下不来,叫外科嚟,亦唔得,唯有剖腹,哎呀,系一只无脑无手嘅大圆球……又一次,系一个双头怪胎,先出嚟一只头,乜嘢都下不来,一摸,颈部又叉出一只,就剪掉先出嚟嘅头……自己嘅仔啱啱生十日,南宁就有医生嚟做剖宫术,啯时啱开始学,就跟住学了二十日,产假一共五十六日,剩嘅十几日我想去**,去广州,将仔摆在**,使棉絮围住渠唔畀落嚟……累啊啯阵,带住细佬仔返工,刮宫,十个插管,刮五个,夜班出嚟十点才返屋企,多做三只钟头……

程医生正讲到半夜掀尸体落山,家里来了客人,男的,高大健硕,举止从容,却面生。就闻母亲大人讲,渠系你表哥哪(读NIE),讲要见见。她前所未闻,从未见过,她皱住眉头,匆匆望一眼,含糊点点头,之后扭头听程医生接住讲。

程医生讲完怪胎又讲乳腺癌……程医生自己生了乳腺癌,做了手术,深挖,淋巴都挖掉,所以供血唔好,左手系肿嘅,渠举俾跃豆睇,右手骨折,两只手都唔方便……做完手术要做化疗,要做六次,只做了一次,唔做嘞。做放疗,现在算系手术后生存五年嘞。渠口气平淡,仿佛讲嘅系人哋嘅事,完全唔似讲渠职业生涯阿种惊咋……渠唔怕死,随时准备死。

这些话她没有讲,也等于讲了。

李阿姨,一直安静,她迟过程医生三年高中毕业,考上同一家医专,读四年。李阿姨身体都冇好,高血压、糖尿病,做了心脏手术。她福气好,两个仔都发达,在高档小区买了两幢别墅,豪车进出……李阿姨是看着我长大的,这句话也可以倒过来说——我六七岁阿阵望住渠结婚,渠结婚时就在沙街,阿个至深天井嘅房间,一张系红绸被面,一张系绿绸被面,婚被要细佬仔在上头打滚,我专门碌阿张绿绸被,滑捋捋、软溻溻……婚礼嘅喜糖同蔗……啯间房向来都唔上锁,我随意进出钻到床脚,擦火柴,差啲点着床板……我望住李阿姨生侬厄,抱返沙街,第一次见到新生儿,红嘅、皱嘅、细到似只猫……尿片使火盆烘住,尿骚味弥漫整间屋……我望住李阿姨老公李叔在“文革”中穿上灰军装、戴上八角帽,举住红旗做弓步,屈肘昂首……就在共用灶间,渠同几名医专实习女生排练……后尾渠全家冇见,去了南部公社,之后几十年冇见……

韦医生有七十六岁,灾难接二连三,先系碰到一件冤屈嘅事,医疗事故,赔咗几十万……大仔在柳州万把人嘅大企业,冇谂过有一日会发唔出工资,唯有出来做直销,一睇电视新闻捣毁直销团伙,韦医生就心惊胆跳……老二巨海,体育学校毕业,托人,特殊学校做体育老师,又酗酒,成日饮个唔停,结果,股骨坏死,领了残疾证病退返屋企,渠日日唔出门口,日日黐实实电脑,连饭都要捧到渠跟前。老婆离婚了,本来就唔安分,成日跳舞到半夜返,搭了一个医生,又同一个做地产嘅……孙女冇人理,高三,住校,每礼拜日返屋企都要带钱俾学校,垃圾袋费、复印费、资料费……校服就着五套,夏季两套,秋冬季两套,升国旗仲有专门一套……只有去街上做坐堂医生,冇月薪,按人头算,睇个患者三元诊费。好得有医师证,都有用嘅,俾南部乡下嘅诊所办执业证,每周去一次,一月一千几文,自己出路费。“唔做点得,要养三个人……”

三十年前嘅旧医院宿舍,韦家嘅细佬仔,韦家嘅冯叔叔……冯其舟,X光室嘅透视技师,无所不能,二十世纪七十年代玩主。识拉二胡,识照相,钟意打麻雀,钓鱼,养花……指甲花同鸡冠花,就摆在天井边,普通瓦盆,瓦盆壁生青苔,静而美……我见到冯叔去打麻呢嬲,全副武装——饭盒放在网兜里,行军壶灌满白滚水,气枪锃亮、电筒吊了条带,斜挎上身。渠动作敏捷,一飞身就上了架单车……渠夜麻晚唔返,到朝早,带回两只沉甸甸网兜,百余只战利品,红旗插上大别山,踏平东海万顷浪……

冯叔已经不在了,但我仍然望见他。四十多年后我重新望见冯叔意气风发凯旋,车头上挂两兜麻呢嬲,单车飙住滑行,行军壶拍打渠啯腰,风滚起渠啯头发。天光了,水沟前大家正刷牙,一阵铃声,冯叔已到拱廊下。渠放麻呢嬲落地,讲,大家分嚟食蛤。渠拧开龙头哗哗洗手,冲完手唔食嘢就进屋瞓觉喇……做麻呢嬲粥,只只擝毛,开膛剖肚,拎出内脏,去头除脚。加白酒生姜,味道鲜甜……钓鱼,拎住只小铁桶,桶里装一嚿泥同几条黄犬。渠戴住草帽,在圭江河边坐成日……

韦医师屋企系一派新中国气象,《红旗插上大别山》《踏平东海万顷浪》《欧阳海之歌》,啯啲营养贫瘠啯书,我津津有味读齐,同时种下一粒未来的种子……她还兼管过医院图书室,借俾我《放歌集》《红卫兵之歌》《金光大道》……啯啲社会主义读物……后生时径啯韦医师,她步履轻捷,昂头行过操场,她要去广播室放广播。

外底一樖枇杷啱啱开花。

阿个不请自来、从未闻讲过啯罗表哥一直坐隔篱,似听非听,只几钟头,远照和跃豆一直冇同渠讲话,远照只斟了杯茶俾渠。渠表面上丝毫睇唔出一个人受到冷遇应有嘅反应,置身事外、从容,而且,渠买了本跃豆嘅书讲要签名,又冇见任何热切。

到了五点几,远照要留三个同事吃饭,又冇留罗表哥……晾了半日,又冇留饭,实在太慢待,但冇见渠面有愠色,仿佛渠几有道理坐在啯哋,又几有道理在食饭啯阵知趣告退。

渠二话不说企起身,迅速拎出一封信,讲系畀跃豆嘅,渠系算定,她既冇可能听渠讲乜,又搞冇清楚渠系歆只表哥,所以就提前写了封信。

跃豆皱眉望了眼,系普通文具店买的白皮信封,上面认真写着李跃豆表妹收,下方系详细地名。又冇识渠,又着渠称自己表妹,跃豆极不适,仲有种模糊的羞耻感。

人身上堆满厚厚积尘,所谓无尽的人生……年岁在这三老阿姨身上沉甸甸的。渠哋对留饭冇半句客气,仿佛完全系应该。当然亦系。远照都冇讲食饭,只讲食啲粥,真系无限准确。人老了都想食粥,渠哋坐落,睇远照捧出青菜豆腐、蒸肉饼、炒鸡蛋,仲有食粥嘅咸菜。

见远照入厨房舀粥,三个人就企起身,纷纷打随身包拎出嘢,然后起起落落嘅,渠哋掀起自己身上嘅衫,露出各人异曲同工的肚皮——松软、鼓胀、垂老、丑陋……

跃豆吓了一大跳——

老阿姨真冇知羞耻,又真冇把跃豆当外人……真系坦然,也真系冇把病、丑、老放在眼里……她们个个自带胰岛素,人人对准自己的肚皮叮的一针,糖尿病,餐前注射,程医师是一天注射四次,每次打十六单位,李医师是一天两次,每次打八单位。打完了松快讲,啯只好,好过吃药,吃药伤肝,并发症又多——她们相信科学,崇拜药物。

粥同青菜豆腐,无人觉得以此待客太简陋……餐后出到大门口,远照带渠哋睇自己种啯苦麦菜——本来屋边冇地,结果特殊学校一拆,地皮闲了,各户就来种菜。一畦畦,有葱有姜有蒜,一小片高出啯芥菜,一片贴地细白菜秧,亦有竖起啯豆角架,有金瓜同番薯……可以憨落菜钱。

跃豆提出俾啯几个老姐妹照相,她们就在菜地边企好,企成一排,尽量挺起腰,恢复当年的神气。镜头里几个衰朽老妇已经不成样子,跃豆觉得简直触目惊心,她们却是坦然,完全不介耐自己的臃肿和垮塌。每个人都明白,这是最后一次。

三月底回到圭宁,圭宁阴冷,甚至冷过北京,我手脚冰凉,要穿两双袜才抵得住……屋企仲冷过外头……玉葵攞出自己啯新袜畀我穿,又俾自己啯薄?衫、厚外套、帽衫畀我。就听渠倾偈,讲米豆当保安,做一日休息一日,夜晚黑可以睡觉,每月得1200元,全部交畀老婆,因为老婆啯钱买了保险,受益人系细女,渠手里一分钱都冇,每日就谂再过几年可以攞退休金……

正讲住米豆就来了,米豆一点钱全使净了,理发钱都冇有,他来问母亲大人要钱……要等到月底才能拿到工资,到月底还有两天……我怀着难以察觉的厌恶又俾了米豆五百元。

多年来我有意识禁锢自己的怜悯,认为怜悯会削弱精神力量,成为我追求自由、背弃家庭的障碍物……

我住在第三层,墙壁明亮家具黯旧……陈年油漆陈年木纹陈年木头节疤……所有家具都不配套,打各种年代聚集于此……沙街年代啯方木凳、旧医院宿舍时期啯两屉桌、保健站时期啯木衣柜,双开门,只有半人高,无法挂衣服只能折叠压紧放入去……那是我屋企往时至像样啯衣柜。我认得。一种半透明暗红色油漆刷满了整只衣柜,家里所有家具都没有油漆,大多数系光板,少数有一层浅浅清漆……床铺系木凳上搁木板,两屉桌、椅子系公家啯家具印有编号……我细时总系在无人时打开啯只衣柜,里底放全屋人啯?衫。?衫在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的小镇属贵重物品,冇?衫啯大人细侬,一律穿加厚啯绒衣,卫生衣……或者烘手提烘炉,火笼……

烘炉,或者火笼,系啯样:细竹笼,篮球大细,拇指大啯窿,上头开只细口,下接一只细瓦钵,托住瓦钵细细密密竹编。延伸到竹笼上方横跨笼口形成一只提手……笼里瓦钵装火炭盖住灰,去到歆哋就提到歆哋……相当于一件棉袄,冬天就无使穿棉袄?衫,手提火笼,人手一只……龙桥街防疫站时代,沙街时代,整条街整只冬天,人手一只火笼……无论老年抑或青壮年,但细佬哥不可以,细佬哥一凑近火笼,大人就要赶,“细佬哥身上有火,炕火笼就炕出病啯……”熟人来串门直奔灶间,天冷时径,灶间系至好啯屋厅,主人使铁钳打灶里夹出几块木炭,或者揭开旁边一只废锅,里头有冷却木炭,添入客人随身火笼里,啯时径,火炭好过任何嘢……再多滴再多滴,够佐嘞够佐嘞……一个热情一个谦让……气氛浓厚宛如火笼里的炭火。

……我坐在屋厅四十年前木头发黑的椅子上,窗外有个女人大声唱歌,“太阳出来了,太阳出来了,太阳出来了,喔荷依嘿哟,太阳光芒万丈,万丈光芒,上下几千年受苦又受难,今天终于见到太阳……”《白毛女》里的歌,喜儿在山洞被大春揾到,两人向洞口行,洞口一束红光射入,合唱“太阳出来了”。

到窗口向外望,见一个女人企停在街巷,一手拎住只桶,一只手捉件衫,渠大声唱:“太阳出来了喔荷依嘿哟……”渠细步趋行,特别细啯细步,渠啯膝头弯冇了,一边行一边按步子节奏喃叨:“边有人、行路来、边有人、行路来……”唱歌渠可以唱得长句,说话只讲得两只音节……一个花白头发男子来接渠啯桶,牵渠回屋企。几日来一直听渠重复喃叨,前一日系:“事业编制、事业编制、事业编制……”今日系:“边有人、行路来、边有人、行路来、边有人、行路来……”

故事就开始了——

渠哋讲,就系阿只姚琼喂,就系渠,文艺队演白毛女阿只……阿个行在大街上人人要多睇一眼啯女人,我多次翻墙去睇渠排练,姚琼,令我仰慕、光芒四射,一个骨瘦如柴的怪异老女巫占领了啯只名字,容貌、身材、声音,一切面目全非……有脑瘤,开了刀,精神出了问题……安排在镇医院当清洁工。沦落到最底层……但海宝和玉葵讲:“咩嘢最底层,我哋正系至底层,渠系就系清洁工,县医院几难入啯喔,好难好难,渠入了事业编制,有养老金、有医保,我哋都冇有啯。”

……八只样板戏,阿啲京剧,怪腔怪调……在广大粤语地区,我哋从来冇听京剧,京剧的腔调同我哋十万八千里,父辈祖辈曾祖辈,我哋啯历史,从来冇知阿啲北方啯嘢……

我只爱样板戏中非京剧的两个:《白毛女》和《红色娘子军》……社会主义红歌社会主义口号和社会主义标语,在无数的空间的时间里在我们宇宙的皱褶、缝隙……自小学三年级始,我就钟意这些插曲……抒情抒得清澈,“北风那个吹,雪花那个飘……”若需要一只解放之歌,一只鼓动我们内心力量的歌,噉就系:“向前进、向前进,战士的责任重,妇女冤仇深……”节奏之铿锵,与内心力量共振之后放大数倍的能力,后世心灵鸡汤的总和难以抗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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