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台钟。时间一分一秒。
直到簟箩,直到担簟箩去公社粮所买米,这才算记下了生活。
带队干部罗同志也是一只高频词,他与知青点诸事相关:柴、米、菜、出工、排练、学习等。覃上队,郑江葳所在的生产队,它也出现了许多次——时常去她那里写稿,“……两人挖空心思,编出一篇群众来信,实在无计可想,就此交差。外面一直刮着西北风,还飘着雪雨,不顾天寒地冻,戴起笠帽披上雨衣步行至大队盖发稿章,之后又顶风冒雨步行十几里泥路,专程赶去公社邮局发稿。发完稿就去公社找郑记者,他不在,便立即返程。到半路衣服全部淋湿了,天也全黑,当机立断,就近去了水清塘的知青点,吃了晚饭,又住了一夜……天空乌云笼罩,地上泥水横流,苍茫天地间只有我们两个人与风雨搏斗。这就是我们战斗的青春(何等浮夸!)。”还有,某月某日雨转晴,清晨返回竹冲的路上,望见往日苍绿的山头似戴上了白帽,原来山顶落雪了……还有氨水,当年它实在是一道亮光——继父搞到了氨水,打电话到大队,大队文书喊人带话,让我回县城帮办手续,是出乎意料的好消息……碰上郑江葳联系的拖拉机要回县城拉一趟氨水,搭她的顺风车回去。
双脚溃烂,我只记得肿痛发烧,但日记中我记下了与此相关的铜石大队,记下了狂泼的大雨。那次拖着一双烂脚去铜石大队开会,我发起了烧,坚持不到次日,“散会时天地瓢泼,雷鸣电闪,骑单车回城已不可能,是郑江葳和陶今红冒大雨出公路,帮拦了一辆运水泥的大卡车,在暴雨中我爬上车头位,一路白茫茫水幕,卡车发动机的声音半点不闻,车内外异常猛烈激暴雨声。司机全神贯注瞪视,而前方望不见路,到我家对面的公路时雨势仍不减,我在路边下车,然后冲过瀑布般的雨幕回到家中。”若无记载,郑江葳和陶今红为我冒暴雨拦车已经忘光了。
此外还有养鸡场。
有日,队长唿声间讲,上头要村村成立养鸡场。一大早队长站在粪屋前的空地上,向覃屋的方向喊道:“每家每户,都拿一只鸡来啊!”——他又穿过刘屋的地坪,边行边向大门口说,“快点啊,你们先去,不要让人家讲闲话。”队长是刘屋的,更要严于律己。他穿过了地坪向路边走,隔着村路对着郑屋那边喊道:“各家各户——先拿一只鸡来,再出工,今日割禾——割山脚阿片。”他喊一声,说一句,一声长一声短,甚有喜感。
我和高红燕负责登记,我拿着纸笔,她蹲在鸡笼边,来一只鸡,她就开笼门,鸡捉入,又关上。一片杂乱声中,村里姑娘妇娘捉了自家的鸡来,大声细声重叠:“捉熟**,捉熟鸡(公鸡阉了就叫熟鸡,养来吃肉,不能配种,没阉的叫生鸡,可配种)!”“鸡场个毛,养个鸡!”生鸡和熟鸡,光颈鸡、三黄鸡、来杭鸡×,有人慷慨,抱了只稀罕的竹丝鸡,那鸡全身羽毛雪白,骨头是黑的,在竹冲的土鸡群里,竹丝鸡是洋小姐。有人抱了只抱窝鸡婆来,鸡婆像病人,又像犯人,它的翅膀被麻线捆住,鼻孔穿了条羽毛。乱声之中鸡飞着,人撵着,鸡毛在浮。一共募集了二十九只鸡。它们全数塞入两只巨大的鸡笼里。笼是新的,队长让三公连夜赶织,漏夜倒了几条粗毛竹,众后生破竹削篾,竹篾的清香在地坪散了一夜,一丛毛竹就变成了两只装得下猪的大鸡笼!然后,鸡场宣告成立。
我和高红燕担鸡满畈行,哪片田刚割过稻,有谷,就放鸡出笼,等它闷头啄,我们则扁担一横,就地坐落。有关放鸡,我写了一首夸张的诗,七八十行。
一小块一小块的禾田,东割了一块西割了一块,远远望去,禾田只巴掌大,生产队的人正在那边割禾,人也细细的,矮矮的,弯着腰钻在禾里,割下的禾各自堆在脚边。收割后的禾田光秃秃,像剪毛兔,露出肚皮上的道道青筋。土鸡是二十九只鸡,有十九只母鸡,六只熟公鸡,两只小公鸡和两只大公鸡。此外,鸡笼底每日都有一层鸡屎,担到禾田,我们就地倒鸡屎,鸡屎被满满一笼鸡踩得坚实,倒不出来,就用扁担狠命敲,“咚咚咚”一阵,鸡屎就敲松了。
夜校还让我想起一首歌。孩子们流着鼻涕,头发上沾着草,手是黑的,衣袖上是亮晃晃的一层硬壳,高的高,矮的矮,放喉喊叫,唱得全都走了调,谁也听不出唱的是什么。只有我知道,是我教唱的《小山鹰》,“小山鹰飞得高,红卫兵志气高,小星星明晃晃,红卫兵眼睛亮,林海宽又广,处处是战场,消灭狐狸和豺狼,我们紧握枪,紧握枪”。
竹冲村没有祠堂,是要比我知道的一些村更素寒的。
我外婆家的香塘村是有祠堂的,罗世饶他们的大同村也有祠堂。我去过的萝村,祠堂更是非同小可,抗战时期曾当过无锡国专的课堂,冯振(山围村人)曾代理校长,山围是我外婆的外婆家,她所说的同族有个表叔当过大学校长,大概就是指冯振。[冯振(1897—1983),字振心,号“自然室主人”,从1927—1949年,一直担任无锡国学专修学校教务长兼代理校长,其间还兼任江苏教育学院、正风文学院、上海暨南大学、大夏大学、交通大学和无锡江南大学教授。]
祠堂是公家地盘,学校可设祠堂内。竹冲村只有一间泥屋是公用的,先是用来堆牛粪,上头要求办夜校,就做夜校,要求开养鸡场,也当了临时养鸡场(那些鸡秋天集中,到冬天就又回到各家去了),上头又要求各村办幼儿班,夜校屋就又成了幼儿班。
夜校里没有光,几乎望不见。屋顶的亮瓦漏下光来落在地面上,地上有只坑,孩子在坑里尿了一泡尿,再找来木棍,热尿和泥搅得爽逗,他们不再愿意唱歌。
幼儿班历时十几天,夭亡了,我只来得及教一个游戏,是我在幼儿园里经常做的“丢手绢”。我让孩子们围成一只圆圈蹲下,然后教唱:“丢,丢,丢手绢,快快地丢到小朋友的后面,大家不要打电话,快点快点抓住他,快点快点抓住他。”一个孩子问:“手绢系冇系毛巾?”更多的孩子不明白为乜嘢要丢手绢落地。没有人见过手绢,想象力丰富的孩子认为手绢是一种戴在手腕上的圈。有关电话,孩子们一致认为是“颠话”,就是,不要把话像颠球那样颠给旁边的人。全大队只有一部电话,孩子们谁都没去过大队。
当年郑重记了许多的、那些当头一棒的消息,现在看来,完全是笑话。
“……昨日泽鲜去民乐公社给泽红送东西,泽红听闻我回城了,今天她争取到出公差的机会回来,她又去附城公社喊吕觉悟也出来。泽红告诉我一个震惊的消息:我们六感的带队干部到母校同校‘革委会’郑主任说,李跃豆名利思想严重而且骄傲自满,后来郑主任用我做反面教材教育他女儿郑放歌,放歌好心,让泽红转告我注意,不然前途堪忧。
“某月某日星期六,阴。趁去公社开会之机,回了一次家。积极分子落选,发誓两只月不回家,避开熟人及家人。只怨自己没能坚持,结果一到家就迎来了一场劈头盖脸的训斥。家里人说,公社的插青专干梁同志同他们讲,我在下面大事做不来,小事又不做,还骄傲自满,所以这次知青积极分子代表大会没评上……被狠狠地训了一顿,极感冤枉。到了十点,想到找泽鲜谈谈,正说着话,泽红也回来了。我们都知道了新精神,上头要号召知青扎根农村,形势严峻。”
有关阅读,倒是郑重其事记下了——
“借来一本《学习与批判》,有几篇极有兴趣,《唐代社会与文学的发展》《漫谈看一点文学史》。连载的《鲁迅传》《胡适传》《汪精卫卖国记》……不觉就到了四点半,这才想起煤油灯的灯罩昨晚刮风打破了,该去买一只回来,否则晚上就没法点灯了。到大队代销店去买了灯罩回来,看到还没做饭,才意识到他们都回县城了,只剩我一个人……
“某月某日,上面发给知青小组一批书,有《数学》《气象知识》《社会发展史》《生物基础知识》《中国近代史》,共十本……
“某月某日晴间雨,看了《人民文学》1976年第二期和《天津文学》1976年第五期……
“某月某日晴,在街上碰到高中语文老师罗老师,他曾在县文化馆工作,听说在北京也待过很多年。我同他讲想学写诗,他对写诗虽表示赞同,但劝我不要读古诗,亦不要写长诗,单写短诗投去《玉林文艺》,并且又提倡多写报道用作练笔。这使我听得很糊涂,报道跟诗完全是两回事,怎么练笔呢。”
在我十七岁到十九岁,头脑里的压缩罐头就是这些零碎压成的。
有关路,眼下的“作家返乡”的21世纪的路面让我意外,再也没有比这更不适合踩车的路了。大大小小卡车、中巴大巴、无数小汽车、堪比蝗虫的摩托车,它们嗖嗖擦身而过,步行尚且心惊胆战,骑车定会被撞倒。谁能想得到,这路比四十年前更差,日夜不停的载重卡车,再新的路,一两年就变成搓板路。
而1975年的玉梧公路,新铺的柏油路面是爽净的苍墨色,光滑、平整、宽阔,两边的马尾松枝条合拢形成拱顶,一只又一只大下坡,车身轻盈如飞,那时我常常骑到马路中间,并放胆踩成S形。农机厂过了是农科所,一排带着圆形百叶窗透气孔的平房坐落在山坡上,水稻平整,片片翠粲芜绿,接天连地直到地区水泥厂,灰色的厂房,灰色的锅炉和烟囱,样样都是巨大的,置身田野,更显巨大和古怪,像灰色的怪兽,把天也弄灰了一块。但它也是有些神圣的,它并非县里的水泥厂,而是地区级的,它在远处,在高处,故它的巨大和古怪是神秘的。但它很快就过去了。之后道路空旷,无可期待,两边的马尾松围成一个隧道,幽暗、深远,不知通向何方……收工之后踩车回县城。在有月光的夜晚,几乎近梦。有次公社知青汇演,散场后众人径回县城,单车立时如一道水流,一阵风或一群麻雀,转眼就漫在了玉梧公路上,整个路面都是我们,从右边横到左边……月光沁人肺腑,越过黑暗的树影阵阵落到我们身上,有人唱起歌,就是那一首:“赶快上山吧勇士们,我们在春天里加入游击队……”
宋谋生,黑、瘦、寡言,不合群。下课独己坐教室,放学独己行,不疾不徐……寒露风起,秋季稻正扬花,风一吹,谷粒就会变瘪失收。于是布置突击劳动,我在教室大声喊:“每人都要带喷筒喔,没有?哪个没有就连夜赶做。斩一截竹,竹节壁钻几只窿,另用一根棍,一头缠上旧布,旧布这头塞入竹筒,拉棍子,一抽一压,活塞运动,跟打针的针筒一样,竹喷筒就好了……”事情虽然简单,但对一个动手能力差的人,不免就是焦虑的源头。焦虑了一夜,天亮时,有人来弹门,声音细碎如幼兽。开了门,只见地上摆了只竹喷筒。喷筒是新的,未等开口问,宋谋生一闪,像只老鼠飞快溜掉了。
我往时写过这一段,事实上,这不是真的。
竹喷筒并没有在我的宿舍门口,而是在我的床底下。夜半,忽闻一阵风声,既非宿舍左侧龙眼树叶的咔啦声,亦非后墙木瓜树那大得离谱的哗哗声,而是松涛,是风穿过松针的拂拂声。风我知道,就是害得谷粒变瘪的寒露风,但我不明白松树在何处,要知道,学校方圆八里无松树,只有越过一大片田垌,行上一段光秃的山脊,一直行到牛背山的山肚,那里才会有一片松林,我曾上去打过柴,是亲知。风吹过层层松针是极好听的,壮阔无比,绵绵密密不绝,但,当它们停在你床底就纳罕了。
我也并不怕鬼。幼时在沙街我是怕的,后来接受了吕觉悟爸爸的科学观,早已不怕鬼了。插队时我既不怕鬼也不怕黑,我时常没有电筒就行山路,和潘小银步行两个小时去公社看电影,散场再步行回。我每个夜晚都独自从生产队去学校,天地都是厚厚的黑。现在再也没有这么黑的黑了……
松涛声停在床底甚是奇异,我伸手摸枕侧的手电筒,没摸到不过我发现其实不需要电筒,房间里有了隐隐的光,就像月光从窗口照了入来,但我肯定自己没有开窗,那两扇木窗我连白日都关紧的,后窗没有,即使有更是不开,后面是荒坡,即使有人种了丝瓜也仍然是。光是温温润润的,我姑且称之为月光。月光从床底透上来,并不太亮,但也决不暗。我望见木板搭成的矮桌上一沓作文纸,那上面的一张,作文题历历可见,“一只人变成的鸡”,真是古怪极了,你何时出过这个作文题呢?所有的作文题都是语文组出的,不外是“一个热爱集体的人”“一个勇于与阶级敌人斗争的人”“一个艰苦朴素的人”“记一件难忘的事”。
月光从床底透出,勾头望,床底角有坨油纸包着的嘢,米唛大小,三节电筒长短,大概它在那里许久了,有两张蜘蛛网围住了它,两只蜘蛛都肥努努的,蛛丝根根完整闪亮。估计不是枪。手够不着,只好去屋角拿了锄头,那时人人屋里都有锄头或锹铲,每周至少两次劳动,老是没有工具至难看。我使锄头一撩,油纸包连同断掉的蛛网捞了出来,里面包的居然正是竹筒做的喷筒,它不是新的,也并不旧,是恰恰好的样子,不大也不小,不长亦不短,它油光闪闪润滑。我如获至宝拿起,只见上面隐隐有刻痕,摸到电筒一照,照见一团五色花,四五朵挤作一处……我毫不纳罕,既不质疑它的来路,亦不觉得有何诡异,再正常不过了,这正是我的竹喷筒,因为五色花就是我每日两次熬的药,用来治烂脚的。
但我仍能想起来,天亮时宋谋生还是来弹过门,声音细碎,他来交他的作文,上一日他让我看,我不满意,于是他拿回去,朝早补交。我刚接过作文,他就飞快溜掉了。像只老鼠。
竹冲到学校有一小一大两条路,小路沿坡行,经水尾村,路边垄垄红薯烤烟都系水尾村的,再行过竹丛和树和一户有狗的人家……另一条是机耕路,是大路,能行手扶拖拉机,属黄泥路,雨天是水坑和烂湴,晴时是坚硬的车辙,以及深浅不一的泥坑。往时每日步行,来回竹冲。在有单车之前,日行四趟。代课老师是在生产队记工分,在队里分粮食,午饭和晚饭回知青点吃,夜里才住校。
若下雨,我就穿那双黑色的橡胶水鞋,新买的,黑而亮,中跟,一上脚,人立即挺拔,仿佛亭亭玉立。我喜欢穿着这双自己买来的水鞋行在细雨飞扬的路上,戴一顶笠叶帽,雨点落在帽檐如同落在陈年的落叶上,响声沉实而富有弹性,笠帽有一股落叶气息,戴上它,仿佛企在千年老树的树底。也时常踩单车,半旧的永久牌,男式、双杠、半边链盖。多年来我向往女式自行车,向往它的小巧、低鞍、斜杠,最钟意的是斜杠,女人不必如男人,以一种狗撒尿的难看姿势跨上高鞍横杠的男式车……骑车,行不得番薯地,我拉起车,哐当哐当从知青点落到大路,这路有拖拉机碾出的车辙,如两条平行小路,中间突起,还生了青草。
我喜欢这样的路……吃过夜饭天就黑了,我骑行在车辙里,四周黑筢邋,一不留神单车就顶到中央突起处,连人带车猛然颠起,忽一时腾空,忽一时落地,撞击着升升降降,像坐在一匹奔跑的马背上……有时我绑手电筒上车头,车一颠,光亮唿声间左,唿声间右,有时索性只照天上。墨黑的夜里,车头绑了手电筒的单车如同一头奇怪的野兽,目光如炬。我右手扶车把,左手举住手电筒,难度接近杂技演员。行惯了夜路就少使电筒了,跌倒过几次。四肢着地,前右拍着一块石头,前左探着一洼水,后右陷在了一摊烂泥里,小腿一片冰凉……我跌落稻田,还好,只是双脚陷在泥水里,我拔出脚,扶车放稳,撩起一捧泥水洗小腿上的泥,上田塍,再上斜坡,到了学校宿舍,换上解放鞋入教室,晚自习刚刚开始。
我曾带韩北方来过一次六感学校。韩北方,广西大学学生,桂林人,来县里开门办学。那次我回家治脚,唿声间泽鲜一脚跨入屋,神秘道:“跃豆跃豆,我今日睇见了几只大学生!”我和泽鲜从未见过大学生,在概念中,那是一类珍稀物种,年轻,戴眼镜,读某种深奥的书、讲某种深奥的话……大学生我一个不识,母辈中,唯远章舅舅考上了江西共产主义劳动大学,但所谓劳动大学,谁知道呢。泽鲜兴奋地讲:“这帮大学生系广西大学的,机械系,来县五金厂开门办学。”说着她眼里就有了光,“这个韩北方虽学机械,倒热衷文学的,人也热情。”他实习结束就回南宁了,我没见到他。我写了一封信寄去,很快收到了回信,且有满满五页。他的字异常工整,写得方方正正,谈论理想人生国内外大好形势。
不久,他径来竹冲村找我。他忽然就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