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人应“涎水”的话头,坐得最远的天新讲了句:“千年铁树……聋哑人针灸。”“涎水”曾经和街上一个哑女做过,哑女天真烂漫,自己愿意,“涎水”觉得此事极美好。他看庞天新戴副近视眼镜,像个真正的书生,认为自己有义务向他启蒙。只不过,话一从他嘴里出来就有些下流。
“妇娘也好,妇娘妹也好,总之阿啲女人,面上都系假的,话亦系假的,眼呢,时真时假。只有她们的奶坨和下底阿只嘴系真的。”“什么嘴?”天新不明白。
罗世饶几乎从天而降,晚饭时径他突然出现在工棚里,高大健硕咄咄逼人,他周围那一小块空气一时变得冷硬,但马上又变热了,这时候“涎水”已经端来了一盆煮番薯。
他是“涎水”的旧友,比“涎水”大两三岁,自称老罗。两人是西门口的隔篱邻舍。老罗四五岁被人带到县城在窦家寄养,父母不来,只有一个肥鼓鼓的乡下女人来望过他,据讲那是他以前的奶娘。有几年罗世饶不见了,去了藤县读书,又回到圭宁原籍插队,两边都不愿收。又去过四川又返回到广西,到处流浪(对一个无户口黑人而言,当时被称为流窜),几年下来,他的声音和相貌都变了。
老罗有一种让人敬畏的气质,有时默然不语,看他嘴角上扬,眼睛却是冷的,他不大向众人讲他的见闻,只同“涎水”一人讲,“涎水”再转达给一众精神饥饿的男知青。
这使他显得更加神秘莫测,据“涎水”吹嘘,老罗读过几多书的,还自学了高等数学,当然,他也搞过女人。至于何等的女人、何种场合,一概语焉不详。在分场的十一个人里,老罗看天新总是有些意味似的。
有晚夜,同宿舍的人尽数去总场睇电影,屋里只剩他们三个。老罗和“涎水”两人坐在门口卷纸烟,纸是旧报纸,裁成小长方条,烟丝是“涎水”自己种的,未经烤制,潮湿发霉,呛得两人直咳嗽。先是老罗掷了烟,“涎水”立时跟住,两人先后钻入“涎水”的蚊帐内。屋里没点灯,黑暗中传出的声音肆无忌惮。天新坐在隔了几张床的自己的铺位上,一阵反胃。
树林树干在移动,晦暗中猫头鹰的眼睛贼亮贼亮。
次日出工割橡胶,“涎水”特意来到天新跟前,他在胶树上斜斜地割了只口子,乳白色的胶汁流出来,“涎水”以一种充满色情的眼光望住滴落的汁液:“睇见未曾?”他意味深长提示他,“像无像阿只?”
“涎水”的联想无比丰富,他把手臂、膝盖屈起来,在屈起的地方有一道折缝,缝的两边是被挤压而隆起的肌肉,他以猥亵的手势抚摸这道缝:“啯只就系咇,咇,知道吗?没处摸就摸啯哋。”他大声讲那个字,毫不羞耻。
由树汁想到精液倒也不算太离谱。“阿的嘢系大补的,听闻讲过未曾?一滴精三滴血。”他忽然低声讲。有关精液可以医贫血,“涎水”是听老罗讲的,“涎水”长年懒洋洋,老罗一来他就精神抖擞,仿佛是这件事的有效印证。
天新皮肤细白,圆脸,眉毛黑,这让老罗想起他的初恋女友程满睛。于是他目光炯炯对天新讲:“我望见你在床头墙画的∞了。”天新脸红起来。他觉得这个老罗很可能知道∞的隐秘意思。不料老罗正色说道:“无限、无穷、无穷大,几奇妙的。”
他在地上用树枝也画了一只∞,并且加了一短横,-∞,“知道这只吗?”天新不知,他瞪大眼睛望老罗。
老罗嘴角一翘:“这只系负无限,负无穷,无限小,在数轴上,向左无限远的点……”他唿声间话头一转,“你不觉得像两只蛋吗?还有一条棍?”天新再次涨红了脸。
老罗微笑起来,右边的嘴角上扬,他向有天生的智力优越感。
老罗正色讲:“两只蛋有乜嘢冇好,一只蛋就麻烦了,没有那根棍的话,全人类灭绝。人何时绝种还不知呢,趁着没死,好好对待这两只蛋至要紧。”一番话听得天新目瞪口呆。
不过他被老罗迷住了,老罗识的东西可真多,天上的星座他讲得出三只,灭绝恐龙的种类他讲得出四种,还识微生物的名堂,介形纲动物,鞭毛虫,草履虫。他甚至识使俄语唱《喀秋莎》,但他唱的不是正常节奏,每只字、每只音都长得豁脱。这一来,《喀秋莎》就变成了另外一首歌,“峻峭的岸上”变成无限辽远的雪原,“歌声好像明媚的春光”也转换成萧萧北风。天新感到非常之新奇,仿佛一件老物件被老罗擦亮了,变成了另外一件东西,新鲜得惊艳。
老罗和天新都不打牌,在那些无聊且无电的夜晚,两人钻入天新的蚊帐一起听天新的半导体,老罗很顺利地得手了。天新背上光滑的皮肤给了他女人般的迷离感受。他耳语般与天新讲:“我们系几好的一对。”他的嗓音有种由衷的磁性,毫不含糊地迷住了天新。
长条形的大房间,一头是牌局,有一圈煤油灯光,另一头完全是黑的。两人躲在蚊帐里听半导体的短波,用老罗的话说,除了短波,一切不值一听。短波信号实在不好,发出嚓嚓声,这对于两个人的勾当倒不失为一种掩护,除了“涎水”,没人意识到这里头有何秘密。
老罗也谈论女人,按现在的说法他是双性恋。天新认为全圭宁至好看的女人是县文艺队的姚琼,他献宝似的急于把姚琼的秘密告诉老罗。但老罗对她没太大的兴趣,他始终认为,全圭宁的第一标致人是他的音乐老师汪老师。天新想听他讲讲汪老师到底美在何处,他却只是沉吟。汪老师调到圭宁中学后曾教过天新他们班半学期音乐课,天新觉得,音乐老师汪老师不过是一个面容寡淡的老处女,远讲不上标致。
老罗的俄语歌曲是汪如蓝教的。汪如蓝,他高中时的音乐老师,湖北黄冈人,父亲为国民党副旅长,1938年在惨烈的武汉会战中于赵李桥战死,她由叔父抚养成人。叔父同情共产党,曾帮鄂豫皖游击队买过盐和药品,新中国成立初期得以平安度过。汪是武汉音乐学院高才生,1957年从中部大城市武汉穿过几个省份来到偏远的广西小县城当中学教师,这中间经历曲折漫长。1965年她由外县调到圭宁中学,1968年殁于圭宁,时年三十一岁,终身未婚。
不久,分场开始清理外来人员,老罗不见了。
天新只知老罗住西门口,却始终不知,这个罗世饶与他是表兄弟。老罗的母亲梁远梅,是天新的母亲梁远素的堂妹。四十多年后,罗世饶找到远照姨妈,远照家的跃豆才知道,除了庞天新,这个罗世饶也是自己表哥。
林场漫长无聊的日子再加上“涎水”的一次次炫耀,他不由得也虚构了他跟表妹跃豆的故事。他把跃豆说成一个早熟的、勾人心魂的小妖精,虽然只有十岁,却有着成熟的胸部,异常丰满鲜嫩,一碰就会淌水。他的想象力不断发酵,酵母就是“涎水”讲的西门口的白寡妇,“涎水”炫耀描述了他与白寡妇的某次性经历,天新不愿意忍受他的趾高气扬,性幻想便也从压着的深处一路蹿起,水涨船高地生动起来——
林场夜晚湿而暗,土烟阵阵呛鼻,他拼凑了一大把刚执的鲜荔枝,荔枝的甜汁、撩起的衣服、扭来扭去的身子……“涎水”插嘴问:“你冇咩?”天新断然说道:“当然不能。”他要等她长大。面对“涎水”的狐疑,天新说,如果他要,表妹一定是愿意的,因为表妹崇拜他,要知道,在整个圭宁县城,识装矿石收音机,且又成功的,仅他一人,表妹坚信,若假以时日,她的表哥正常发挥聪明才智,定准要去制原子弹的。而表妹貌美如花,日后自然超得过她母亲。
就是这些。
衰势却就此爆发,虚构使他成了耍流氓的坏分子。
是“涎水”。
他完全猜对了。但不是检举他**,而是猥亵幼女。
真相是没有的,无人感兴趣。凑巧的是,这年夏天跃豆被送回另一个县的老家山区,圭宁的革命委员会也懒得调查,他们只要多揪出几只可以用来批斗的角色,造出革命气氛以震慑。林场总场也觉这个庞天新很合适,既然他父亲逃港了,家庭出身又系地主。
从林场工人到劳教分子,这可不像溜旱冰,而是,被人推下了一只悬崖。
初时天新并不觉得劳教难熬,此处的人也比林场有趣。
一个医生,值夜班时死了个水泥厂的工人,是工人纠察队的,所以他就着事了。这医生通中医,识诊脉。又有个老伯,当过国民党兵,在村子里教人太极拳,被认定妄想变天,也着事了。他没有老婆孩子,全无牵挂。他的耳朵会动,听动静就知时辰,据讲他还识算命,一种秘传的紫微斗数推算术,据说源于周易。他还识变戏法,可惜牢里没有家伙,连副扑克都没有。他教天新站桩,讲站桩能静心强身。他还教他太极拳,野马分鬃,白鹤亮翅。天新还没学完二十四式,这人就被送回村里监管了,医生也转去了玉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