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二 信(1979—1985)
开眼:睁眼。衰:倒霉。
——《李跃豆词典》
Kamdu:表示“何处、哪里”的疑问代词。Kardu:严寒的日子里河面上出现的小冰粒。Mandu:突厥人的一种醋的名称。其制作方法是:将葡萄汁装在坛子里,使之发酵,然后加进一些纯酒,一昼夜后即成。这是最好的醋。Munda:在这里。Qavzu:长在山上的一种树。树干、树枝和果实都是红的。果实味酸,姑娘们的手指常用它来比喻。
——《突厥语大词典》
罗世饶给跃豆看了程满晴的照片,有三四张是十六岁照。少女时的程满晴氽氽脸细长眼头发黑密,眼眸也是黑漆漆的,一笑,真是姣好明亮。她笑得也是十分知道自己美貌的。她考上了艺术学院附中,附中解散又回来读高中。生得美,又跟艺术沾边,理所当然是校花。另有张20世纪80年代的照片,那时已是短发,戴了眼镜,五官未变,却已大大逊色,当年的美人由仙界跌落凡界,青春的美色消退了。
跃豆返京前世饶又送来四大本装订好的信件,一共四十一封,主要是满晴写的,也夹了几封他给满晴的。满晴已经去世,在某一封信中说,她已经绝望,心中只有恨,若他长时间收不到信,可以问她的妺妺,这些信件他可以烧掉,或者送给一位作家。
他把信编了号,统一标注页码,装订成册。上面有红笔画的道,有少量批注。奇怪的是他把表明年份的数字,无论是信末还是信中提到的年份,一律用毛笔黑墨涂盖掉,这种仔细的用心,跃豆很是困惑。
她问过他一些问题,是短信发去的,他积极回复,有两次这样写道:“跃豆表妺,你某年某月某日某时某分发来的短信收到了。”曾是高中数学教师的罗世饶不会发短信,每次都是用信纸写了寄来。以他这种对时间的罕见执着,涂掉信件的年份,像是某种不打自招……想要塑造一段爱情传奇,还要纯之又纯,这近于虚妄。事实上,在他与满晴断断续续的通信中,还穿插着另外几个女友。他身体那么好,又聪明,招女人喜欢,而且他四十岁了还单身,而满晴已经生了四个孩子(一个校花生四个孩子是你不能容忍的。不,任何女人一口气生四个孩子都是受压迫的结果)。
三年高中,世饶有一年是投靠二哥去了藤县。高才生,易受女生爱慕,满晴自然也是。他们坐船去梧州考试,考完回来住满晴家。有几次,程母外出,许久不回,满晴穿上一条裙,行来行去讲东讲西。十几年后,她承认是想把**给他。结果他不开窍,或者,有贼心无贼胆。有次他睡着了,觉得有人摸他,结果又没有摸到底……那是满晴最诱人的日子,没有了功课,她时不时出门买来零食,所谓零食,也就是红薯和木薯,她吃一口,飞快地喂他一口。终于来了一只牛皮纸信封,是不予录取通知。因政审通不过,父亲“历史反革命”,在马岭农场劳改。两人大哭一场,从此失散,满晴迅速嫁人,没有告知世饶,很快生孩子,一个接一个,连生四个……十五六年之后,世饶去藤县处理“文革”遗留问题,他去接受平反、领取文件和赔偿金,他特意去了当年住过的登俊路,结果,老天开眼,两人偶遇。
“很想把当时的状况从头至尾告诉你,让凄凉的文字流泻于薄薄的纸上,但,每当想到倾听我心声的是我学生时代最好的友人时,就情不自禁地流下了泪,我怎能叫你分担我的痛苦。”“你那熊熊的火,你那强劲的风,对于一个姑娘来说,它是无价之宝,本来我可以获得它,然而又是我把它失去了……如果世界上设有一个特别的苦役场,允许一个人自愿去那里服役以赎回自己的过失,使一切得到还原,那么我愿去那里干最苦的差事,以吃尽人间苦楚为代价,偿还你我欠下的债……如真有这种可能,我愿把我的生命化为灵芝草,去医好你心灵的创伤。”
“惊回首,当年那个天真活泼、感情丰富的我,竟能在如此空虚无味的日子中度过,一是为了孩子(一共四个),二是确实无法独立生活,我没有正式的职业,连个食宿处都没有,人就屈从了环境……复习每晚到半夜一点,早上还得起得绝早煮早餐,照样要买菜下厨房,还要替他洗完换下的全部衣服,包括手巾和袜子……”某次转正的机会,被某某夫人顶掉了,又有一次机会,被教师子女顶掉了。“吃的是草,挤出来的是奶,是血……待遇很差……感情的缺陷和职业的不幸像两个妖魔形影不离地跟随着我,像判了无期徒刑的人,看透了红尘,总觉得,我的生命处于半毁灭状态。”
“东方欲晓的清晨,凝视着灶膛的火苗,我在想,你起床了,你坐在窗前思索着新的课题……而我,则是在这个家里为孩子做早餐。万籁俱寂的深夜,遥望着窗外天边的星斗,我在想,你跟我一样没有合上眼,不过,你是在伏案工作,解题演算,我在胡思乱想,轻轻叹息。我想,如果人的思念会变就好了,那么,我要叫我绵绵不断的思念变成一件精心编织的冬衣,轻轻地轻轻地飘落你的肩上,让它抱住你的双肩……或者变成几张亲手采摘的茶叶,轻轻地飘落你的杯盏,让清香的浓茶洗去你精神的疲累,或是变成一支发自自己心窝的乐曲,轻轻地飘到你的耳边,让它为你催眠,伴你带着数学问题进入梦境……”
世饶写的诗也是那年代常见句式,“曾记否,我们在县城礼堂同台演出?曾记否,我们在学校操场两小无猜?曾记否,我们在大楼江边顽皮戏水?曾记否,我们在鸡公山头眺望未来……”人的语言方式是时代所塑造,当年觉得有诗意文采,换一个时代再看,不免感到夸张矫饰。
互相激励互寄剪报,从轰动一时的小说,到工人自学二十年的事迹报道。“满晴同志呵,难道你不应该从这篇文章里汲取一点有益的东西吗?”“你太悲观了,这是我不能同意的,这样会糟蹋你自己的身体。我希望你以后不要这样,要改变你的生活方式,你能听我的话吗?我希望在下次见到你的时候,能在我的眼前重现你过去那种活泼、热情、乐观的形象,你不会让我失望吧?”
她给他寄的剪报是关于某老师如何自学成才,“你比某老师年轻多了,按你的数学底子,发挥你的钻研劲头,你能赶上他超过他,记得一两年前的春节,你是在书本中度过的……”还有话剧、电影。世饶是电影迷,他同她讲起《人到中年》《天云山传奇》《雁南飞》,《雁南飞》看了两遍还想看。而满晴看过一篇不记得是发在《十月》还是《花城》的小说,叫《初恋》,看一次哭一次……两人回忆抄过的一首歌:《革命人永远是年轻》。
有几封信关于如何购买一辆自行车。自行车,那时的紧俏货和必需品,需要广阔的人际关系网和微妙的公关能力,否则有钱难买。她的妹妹在供销社,他便提出代购自行车的型号——凤凰14型,或者18型,或永久11型,一百七十元一架。一开始她难坏了,即使妹妹在供销社,这种凤凰14型或18型也不是经常能碰到的。但天遂人愿,居然也买到了。
她约定了取车的时间,但希望他信中不要提此事,她担心丈夫看到信。“他的性格是与众不同的,希望八一收到你的信,你来找我,可以说是出差,或者买书即可,他问过一次你的情况,问你结婚没有,我说没有,他问,为什么,我说你要考研究生。”为了找到通信的理由,她让他下一封信务必要提到五十斤全国粮票。而且不能跟任何人提单车的事,她让妺妺跟妺夫也不提。“单车总算买成了,正是你要的凤凰14型。你应该给我妺妺写一封信,买到单车不是件容易的事,她对我说,你是很冷漠的一个人,连笑都没有跟她笑一笑,更没有喊她的名字,我知道,你心情不好,她以为……天哪,都弄错了。”
世饶还想要收放两用机,电唱的,一百元左右,他不想要收录两用机,日本进口的贵,上海产的三百六十元,也贵。他还让她帮忙补办高中毕业证书,因他要以同等学历报考国家干部,而满晴在教书和孩子之外,还要忙拆迁、盖房,“砖很难买,搬家,要搬一车柴火……”在忙乱中她的感情仍然处于饥渴状态,“给我写封信吧,要挂号信,放上几尺布票(障眼法)”。每封信她都谈到转正,一页或数页。当民办教师二十年,一直未得转正,这是她悲观的根源。“我好比处在一条昏暗长河的河底,希望则是倒映水中的稀落的星光,因为,下一回,再下一回……我早就对公正这种东西暗中冷笑了。”“我总觉得我这样的人不会长命的……我变化很大,有时看电影,别人都开怀大笑,而我呢,无动于衷,默然静坐,我想,那有什么好笑的,值得我笑……有时,很多观众都流泪了,有的还抽泣,而我呢,依旧无动于衷,我想,这有什么值得哭的,我自己就够倒霉的了,谁又为我哭呢!”
“我不怕死,但被不公平的现实折磨致死我是不甘心的。前年,那位走后门夺走转正指标的人把我气疯了,我立即就病倒了,病了近一个月,当时我真想自杀,用生命去抗议。这两年,我始终没法消除一个恨字,恨自己,恨别人,恨不公平,一个恨字把我折磨得长时间失眠。”
她时常做梦,梦境清晰……她在候车室里,脚边是一只特大的旅行袋,上面写着“广州”,原来她是要去广州啊,她拉开旅行袋的拉链,她记得买了五斤大白兔奶糖,她想吃一粒,她拿出一粒,解开糖纸,不料里面包的却是橡皮擦,哪个学生捣蛋?她嘀咕着再拿了一粒,仍是橡皮擦,她一粒粒解开,连解了十几粒,不料粒粒都是橡皮擦。她哭起来,怎么有这么多橡皮擦呢。这时一个男声在她耳边说:“不会的不会的。”她应道:“会的会的。”“我知道的知道的。”他的鼻息喷到她的脸,她真切地感到有些发痒,她扭过脸,无论如何看不清楚,但她知道他就是世饶。他说,到广州大白兔奶糖多得是,我买返十斤给你……
两人到了一个旅馆,这次她看清了是他,世饶。他端了杯牛奶,正冒着热气,而她却光着上身,她竟不知是什么时候脱了衣服的……她光着身子坐在一辆长途客车上,车上没有别人,世饶也不在,他自然是不在的,她是要去圭宁看他,她打开旅行袋想要找件衣服穿上,却怎么都打不开,好容易拉开拉链,只找出一块小手帕,遮得住左边的**遮不住右边的……接着她到了圭宁县城,出了站,不见有人来接她,疑惑间,一个中学生模样的男生来到她面前,他伸出手,手心里有一把小折刀,绿色的刀把,他说:“给你的。”“我不认得你呀?”“你不认得折刀啦。”“你不是说它掉到大楼江里了,你又捞它起来了?”男生不应,一闪身不见了。
她的特别挂号信令人难解地延宕,过了三个半月才到,负责收发的人遗失了取特挂的通知单,三个月后邮局的人第二次打电话来催领才收到。而世饶将近四个月没有给她写信,他已经到县城工作,考取了国家干部,调到县财贸高考复习班,没时间搞什么数学研究了(这是她最崇拜的事情),“我的前途到此为止。很多亲友介绍对象,我觉得她们苍白无力,黯然失色……啊,广袤的世界,生活在你怀抱的姑娘千千万万,难道没有一个像她那样知道我的心吗?(她在信上画许多红线,用红笔写道:会有的会有的会有的。)这首世界上最好的诗歌,已不复在我的生活中存在,我只有怀着极其怅惘的心情走到生命的终点(她用红笔批注:不,他会幸福的!)”
作为一个十几年来持续自学高等数学的人,他算是取得了成就:获得省级“解几”测验桂冠,得了数学权威好评,组织部、人事部为他建立了干部人事档案。他给她写信:“不是向你炫耀,而是……不要陷入混乱和空虚,不要让意志走到崩溃的边缘,这点才是最重要的。生活又一次昭示,没有奋斗就没有人生。希望你奋起,与生活抗争,前途,只能靠自己的双手去开拓……在那些不堪回首的年代,尽管生活千方百计来淘汰我,但,我不但奇迹般地活了下来,还取得了某些成就,这是很多人不可思议的。”
不再需要自学证明自己了,他被录用为国家干部,不再是无业游民,他带薪考上了师范大学数学系,课程轻而易举,他同时还教高考复习班。他放弃了研究数学。满晴立即就来了一封激烈的信,她对他的企望非常之高,“不敢相信也无法理解,你会如此决绝地放弃数学研究。为什么啊?你的火把低垂了,我们的祖国更需要一份份有价值的论文,更需要一位有贡献的数学家。你太忙了太辛苦了太累了,我恨不得砍下一只手送给你,让它为你洗衣做饭冲茶叠被,为你扭亮台灯,翻好学生的作业本,然后再去为你缝上不知何时脱落的纽扣……请原谅我的激动和无礼吧,我实在为你放弃数学研究感到万分痛惜”。
两人就谈论起科学家的成名峰值。他们的大好年华被耽误掉了,但,文学方面有无数大器晚成的例子,“晴,你很有才华,有很深的文学造诣,你应该拿起笔来,写写你自己,写写你周围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