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岳七十二峰,周遭八百余里,只有登高方能目睹全貌,一如当年在泰山顶上“一览众山小”。但世事凋敝、国家衰颓,我的心境已完全不同。我不再写“**胸生曾云,决眦入归鸟”,而写了“邦家用祀典,在德非馨香”。
当然,那是将来的事情了。而开元二十四年(736)的这天,我在泰山顶上,微笑着迎向猎猎春风。我感受着自己的渺小,我感受着自己的伟大。
这个时期,我虽落第,却是豪迈。对于唐王朝和我的未来,充满期待。
我热爱一切宏大而自负的事物。如马,如鹰。我喜欢马,尤其是胡马。
神清骨峻的“胡马”来自大宛。当年张骞到达大宛,知其有山地马种,这种马抗疲劳,蹄坚硬,良驹可一日行五六百公里,淌汗如血。回朝后他立即禀明汉武帝,时汉朝与匈奴作战,急需良马。于是皇帝命使者携黄金二十万两及一匹金马前往求换,未料大宛国王以马为国宝而拒。
双方一言不合,友谊的小船说翻就翻,使节被杀,财宝被吞。之后汉武帝天子震怒,发兵讨伐,终使匈奴臣服。经此一役,汗血宝马这才自遥远的帕米尔西麓来到中原。
胡马非凡马可比,“胡马大宛名,锋稜瘦骨成。竹批双耳峻,风入四蹄轻。所向无空阔,真堪托死生。骁腾有如此,万里可横行。”(《房兵曹胡马》)
这种马相锋芒毕露,生气凛凛,马耳如刀削斧劈。当其四蹄腾空、凌厉奔驰,又似岿然不动,只有强劲的风声令人恍觉马的移动。耳中生风,足不践地,真真昂藏不凡。
我写马,写一切豪迈的事物,愿意用大写意的手法。因为,我在意的是精神与气度。
胡马与众不同的风骨、奇特的尖耳、如风的速度,都如高人异士,自负而超拔、忠诚而沉默。
骁腾有如此,万里可横行。
我真愿如胡马,开疆拓土、为国立功、裂土封侯。
后来,乾元元年(758),我写了《瘦马行》和《李鄠县丈人胡马行》。那时安史之乱已经爆发,我的梦想几乎已经注定无法实现。我四处流亡,身世凄凉,于是我写:
东郊瘦马使我伤,骨骼硉兀如堵墙。绊之欲动转欹侧,此岂有意仍腾骧。细看六印带官字,众道三军遗路旁。皮干剥落杂泥滓,毛暗萧条连雪霜。(《瘦马行》节选)
彼时我即那东郊瘦马,日益困顿、憔悴不堪,已失去上阵杀敌的勇气。
再后来,自乾元二年(759)开始,我弃官入蜀,避乱西南。入蜀那年,我写了《病马》:
乘尔亦已久,天寒关塞深。尘中老尽力,岁晚病伤心。毛骨岂殊众,驯良犹至今。物微意不浅,感动一沉吟。
我是那尘世老马,虽羸弱微小,却情意蕴藏,不忘初心。但毕竟岁晚身病,已没了酬志的信心。
从矫健到瘦弱,再到病入膏肓。我如马,马如我。
我依恋着、忠诚着。忠于君爱着国。
我马向北嘶,山猿饮相唤。(《白沙渡》)
黄牛峡静滩声转,白马江寒树影稀。(《送韩十四江东省觐》)
当时我在舟中,望鼓棹中流,日已暮矣。而马鸣与猿啸相和,如同我那始终牵挂朝堂的心。当时我伫立江头,目送韩十四解缆登舟,飘然远去。滩声汩汩,暮霭渐浓,犹似我不能实现的归家的愿望。
我寂寥着,伤怀着,虽清贫而不可夺此志。
门径从榛草,无心待马蹄。(《畏人》)
赤骥顿长缨,非无万里姿。悲鸣泪至地,为问驭者谁。(《述古三首》)
老马终望云,南雁意在北。(《客堂》)
那时我离家万里,寄迹三年,身世孤危,已无心期待马的蹄迹随春草而来。那时我年华渐衰,心中常有白马群行,悲鸣则河决,驰走则山崩。那时我远离京城,客居楚蜀,仍然盼望重返朝堂,回归故乡。
从青春少年到壮硕中年,再到鬓已星星的老年。马如我,我如马。
我在开元二十八年(740)写了胡马。开元末年,我又写了鹰。
素练风霜起,苍鹰画作殊。耸身思狡兔,侧目似愁胡。绦镟光堪摘,轩楹势可呼。何当击凡鸟,毛血洒平芜。(《画鹰》)
写胡马,我循规蹈矩,从静态的模样写起,写鹰,我用了不一样的手法。我写鹰“素练风霜起”,开天辟地、突如其来。
这首诗,是我在画作上的题诗。我爱画,也爱诗,故多题诗,逢画必技痒,一生之中题画无数,恐终唐之世未有出我右者。
我喜欢特别的动物。例如胡马,例如苍鹰。
苍鹰的眼如猢狲,有种特别的灵气和凌厉。它耸身而起,意欲攫取食物的时刻最是动人。那是呼之欲出的力量和狡黠,神采飞动,如同嫉恶如仇之**、凌云之壮志。这卓然不凡的鸟儿,一击必求中,而无数“凡鸟”因此毛血洒落、尸横原野。
我爱胡马的不驯,我爱苍鹰的肃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