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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归首阳（第1页）

回归首阳

开元二十九年（741），我三十岁。

孔子说，三十而立。孔子还说，立于礼。我想，我应该自齐鲁归洛阳了。

于是我回到了首阳山。首阳，日出之初，光必先及，是离太阳最近的地方。在洛阳以东、偃师西北二十五里，是那座伯夷、叔齐隐居，采薇而食的首阳山。

伯夷、叔齐乃孤竹国国君的两个儿子。国君死，遗命令叔齐继位，叔齐却让位于长兄伯夷，伯夷以父命不可违而逃遁，叔齐也逃。

人类真喜欢逃避。逃避痛苦，逃避死亡，逃避责任，几乎无人逃避荣华富贵。伯夷和叔齐却双双逃离，这种逃离是气节。此种气节，并不多见。

后来武王伐纣，纣自焚于鹿台，商灭。二人更耻食周粟，隐于首阳，不久绝食而死。临去之际，两人唱起了《采薇歌》：“登彼西山兮，采其薇矣。以暴易暴兮，不知其非矣。神农虞夏忽焉没兮，我适安归矣？吁嗟徂兮，命之衰矣！”

这无奈的歌声，在山间响了又响，渐渐消失。有气节的人，不单逃避浮泛世间，更加逃生。

伯夷、叔齐葬于首阳山，我的远祖杜预和祖父杜审言的坟茔，也在首阳山。这是令人肃然起敬的首阳山，这是我气血、精神所归的首阳山。

漂泊经年，我想我应该找个地方，认真思考此去的人生。

我决定在山下建筑居所，经过六七年快意恣肆的畅游，我决定安顿下来。修建居所的日子，我常常登上山顶看日出。当红日自浓云中喷薄而出，最初的温暖一次次照耀我迷茫的内心。

站立山顶，远眺东方，霞光如锦，斑斓绚丽。北面是巍巍太行，绵延千里、百岭互连。首阳山山形险峻，历年为兵家要地，千年来烽火不息。

齐伐晋时，齐桓公于此悬车束马。秦攻韩时，据此为兵隘，“决羊肠之险”。刘邦被困荥阳、成皋，北扼飞狐之口，南守白马之津。曹操围临漳，袁尚率军东出太行。慕容永堵塞太行山口，引兵自滏口进入，灭了西燕。太宗进据虎牢，使窦建德不能越过太行，尽收河东之地。

太行巍峨，滔滔黄河奔流东去。

往南，是嵩山众峰，嵩高唯岳，峻极于天。少室山北麓的佛光时时出没，伊洛河水、无数光滑的鹅卵石在阳光下泛出岁月的坦然。

沃野青翠，稼穑旺盛。

这是最美的首阳。

这年寒食，我在首阳山下修筑的陆浑庄落成了。“月明松下房栊静，日出云中鸡犬喧”。

这座院落和田园，是我生命里温暖的存在。

陆浑，是炎帝的苗裔，乃春秋时居住在敦煌陆浑允姓的“戎”部族。当时周王室颓弱，诸侯争霸，公元前638年，陆浑戎被秦、晋强制迁来此地。汉时曾置陆浑县、陆浑关。周敬王六年（前514），陆浑允姓戎部族中的一部分迁居于偃师滑地。

给敝庐起名陆浑，因为对于未来，我只有八个字：不敢忘本，不敢违仁。

这一年，我成亲了。妻子杨氏是司农少卿杨怡的女儿，年少我十岁。在我眼里，她如花蕊一般，“仳离放红蕊，想像颦青娥”。

妻不单美丽，且出身庄重。弘农杨氏，乃杨姓郡望之一，西汉丞相杨敞是其第一世祖。

妻不单家境清白，且聪慧贤淑。妻子促狭，我俩初识时她故意装作不通文墨，直到婚后才肯表露文采与见解。

妻不单知书达礼，且宅心仁厚。后来我们长居益州草堂，隔壁老妇贫困，半夜寻枣充饥，妻子不仅不呵斥，反而以菜粥相赠。

她对我更是极端纵容。我与诗朋酒友们宴饮之际，耳畔常常会传来隐约捶洗之声，那是妻子在下河洗衣。那些时刻，“采花香泛泛，坐客醉纷纷。野树欹还倚，秋砧醒却闻”。（《九日五首》）诗酒纵横而无所事事，这日常生活的喧嚣，是我心灵上的依赖与慰藉。

在我后来颠沛流离的生活里，我和我的孩子们，凭借她的乐观与坚韧忍受着人生的风雨。“世乱怜渠小，家贫仰母慈”。（《遣兴》）

未来，我始终这样志向难伸，只能给他们“朝回典衣”“酒债寻常”的时日。而他们永远穿着补丁摞补丁的衣服，“经年至茅屋，妻子衣百结”，“床前两小女，补绽才过膝。海图坼波涛，旧绣移曲折。天吴及紫凤，颠倒在短褐。”（《北征》）我从来未曾带给他们富贵。千金之躯的妻子杨氏，就这样不畏贫病，为我生儿育女，随我漂泊辗转，直至白头。有妻如此，夫复何求。

虽然我常常在酒宴、官邸、旅馆、驿站、车轿和画舫上，遭逢许多琴棋书画颇佳的歌伎舞姬，她们中许多人异常美丽。就算将来我别有怀抱，娶了他人，但我心里，只有这一位灵魂伴侣。

陆浑多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