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羌村
皇帝二载秋,闰八月初吉。杜子将北征,苍茫问家室。维时遭艰虞,朝野少暇日。顾惭恩私被,诏许归蓬荜。拜辞诣阙下,怵惕久未出。虽乏谏诤姿,恐君有遗失。君诚中兴主,经纬固密勿。东胡反未已,臣甫愤所切。挥涕恋行在,道途犹恍惚。乾坤含疮痍,忧虞何时毕。靡靡逾阡陌,人烟眇萧瑟。所遇多被伤,呻吟更流血。回首凤翔县,旌旗晚明灭。前登寒山重,屡得饮马窟。邠郊入地底,泾水中**潏。猛虎立我前,苍崖吼时裂。菊垂今秋花,石戴古车辙。青云动高兴,幽事亦可悦。山果多琐细,罗生杂橡栗。或红如丹砂,或黑如点漆。雨露之所濡,甘苦齐结实。缅思桃源内,益叹身世拙。坡陀望鄜畤,岩谷互出没。我行已水滨,我仆犹木末。鸱鸮鸣黄桑,野鼠拱乱穴。夜深经战场,寒月照白骨。潼关百万师,往者散何卒。遂令半秦民,残害为异物。况我堕胡尘,及归尽华发。经年至茅屋,妻子衣百结。恸哭松声回,悲泉共幽咽。平生所娇儿,颜色白胜雪。见耶背面啼,垢腻脚不袜。床前两小女,补绽才过膝。海图坼波涛,旧绣移曲折。天吴及紫凤,颠倒在裋褐。老夫情怀恶,呕泄卧数日。那无囊中帛,救汝寒凛栗。粉黛亦解苞,衾裯稍罗列。瘦妻面复光,痴女头自栉。学母无不为,晓妆随手抹。移时施朱铅,狼藉画眉阔。生还对童稚,似欲忘饥渴。问事竞挽须,谁能即嗔喝。翻思在贼愁,甘受杂乱聒。新归且慰意,生理焉能说。至尊尚蒙尘,几日休练卒。仰观天色改,坐觉妖气豁。阴风西北来,惨澹随回纥。其王愿助顺,其俗善驰突。送兵五千人,驱马一万匹。此辈少为贵,四方服勇决。所用皆鹰腾,破敌过箭疾。圣心颇虚佇,时议气欲夺。伊洛指掌收,西京不足拔。官军请深入,蓄锐可俱发。此举开青徐,旋瞻略恒碣。昊天积霜露,正气有肃杀。祸转亡胡岁,势成擒胡月。胡命其能久,皇纲未宜绝。忆昨狼狈初,事与古先别。奸臣竟菹醢,同恶随**析。不闻夏殷衰,中自诛褒妲。周汉获再兴,宣光果明哲。桓桓陈将军,仗钺奋忠烈。微尔人尽非,于今国犹活。凄凉大同殿,寂寞白兽闼。都人望翠华,佳气向金阙。园陵固有神,扫洒数不阙。煌煌太宗业,树立甚宏达。(《北征》)
至德二载(757)闰八月,皇帝答应我回家省亲,但我竟然高兴不起来。我是凡人,当然想念被战火分隔的妻子和孩子,但我是朝臣,我更舍不得我的君王。
只是我的君王已经舍弃我了。
自从房琯事后,肃宗明显地疏远我了。那天,秋风刚起,秋阳从殿外淡淡地照进来。我垂着头,盯着肃宗的影子,一步步从朝堂退下,渐行渐远,森然魄动,悲从中来,而我无能为力。
我终于踏上的回家路,是一趟往北的征程。班彪曾作《北征赋》。他说:“余遭世之颠覆兮,罹填塞之阨灾。旧室灭以丘墟兮,曾不得乎少留。遂奋袂以北征兮,超绝迹而远游。”他的颠覆,一如我的颠覆。
我的北征,在精神上,一如班彪的北征,也是我对王朝自“安史之乱”以来,从南到北的现实与历史的回顾。
我是在闰八月初一日那天傍晚离开凤翔的。我永远忘不了,从朝堂拜辞的路,我走了好久好久,仿佛永远走不出那宫阙,更永远不想走出。我也忘不了,在空旷迷茫的天色下,回头看见凤翔城头旗帜飘舞,在暗淡暮色中忽隐忽现。其实我深知,我将永远地离开了。
永远,圣人如花隔云端。
走出凤翔,风吹到我脸上湿乎乎的,我已老泪纵横。
我心不在焉、下意识地往前走,神志恍惚。我慢慢穿过萧条的田间,遇见许多受伤的人们,伤口还流着血。他们的呻吟声像一只只虫子,向我的耳畔蜂拥而至。
我仿佛失了心,迟钝而持续向前走着。登上一道道寒山,趟过一处处水洼,不在乎邠州郊外泾水汹涌。甚至当猛虎蹲立在我眼前,那令人恐惧的吼啸声,震动了山谷,震动了苍崖,却无法震动我那颗苍茫的老心。
大道如青天,我独不得出。
我走着走着,却又走进了世外桃源。秋菊满山,石道上车辙宛在,天上飘**着朵朵青云。
到处是混杂生长的橡树和山栗,红的像朱砂,黑的似漆。“坐看红树不知远,行尽青溪不见人”,这美丽的景色唤醒了我,但我的心仍然留在尘世里,留在平叛的刀光剑影里。
鸱鸟叫了起来,野鼠纷乱,夜深了。我走着走着,走过了残骸遍地的战场,寒冷的月光映照着森森白骨。这些白骨,记载着潼关百万大军的仓促溃败,记载着秦中百姓的离乱痛苦,也记载着我的困陷胡尘、白发生鬓。
我这次回归的路线是从凤翔到麟游,经邠州、宜君、三川,到鄜州,大约有六百六十五里。
漫长的路途,我没有马。
凤翔没有多余的马。“千官且饱饭,衣马不复能轻肥”,军事倥偬,尽括公私马以助军。想当初,我是麻衣布鞋、有青袍而无朝服,就那样蓬头垢面朝见天子的。当初君臣相得,如今,都远了。
路途迢迢,我只能硬着头皮借马,我问李嗣业将军借马。
李嗣业将军是“神通大将”,身高七尺,力大超群,擅用刀,每逢出战必身先士卒,所向披靡。他曾随四镇节度副使高仙芝击败小勃律国,又随高仙芝讨平石国,击败吐蕃军队。
在这场战乱里,他跟随广平王李豫收复长安,跟随郭子仪收复洛阳,与张镐等收复河南、河东两道郡县。因他的卓著功勋,最终击败叛军。
此时他守邠州。
李将军果然将马借给了我,我于是一路前行,这日便到达麟游县西五里的九成宫。
九成宫本隋仁寿官,贞观间修之以避暑,因更名焉。宫周垣千八百步,并置禁苑及府库官寺等,太宗、高宗都曾到此临幸。我在宫里宫外徘徊眺望。
苍山入百里,崖断如杵臼。曾宫凭风回,岌嶪土囊口。立神扶栋梁,凿翠开户牖。其阳产灵芝,其阴宿牛斗。纷披长松倒,揭蘖怪石走。哀猿啼一声,客泪迸林薮。荒哉隋家帝,制此今颓朽。向使国不亡,焉为巨唐有。虽无新增修,尚置官居守。巡非瑶水远,迹是雕墙后。我行属时危,仰望嗟叹久。天王狩太白,驻马更搔首。(《九成宫》)
九成宫极有皇家气质。“冠山抗殿,绝壑为池,跨水架楹,分岩耸阙。”高阁长廊,栋宇台榭,无不壮美。仰视则迢递百寻,下临则峥嵘千仞。珠璧交映,金碧相辉。
但九成宫真的太奢靡了,如今业已古迹苍凉,但听猿啼,客则泪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