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幽州台
我暂时没能回去草堂。
左右无事,我便去了射洪吊陈子昂。
我无比热爱魏晋六朝,尽管那是文章由质朴趋向华彩的转变阶段。如今一些胸无定见的后生,好古遗,寻声逐影,却对庾信和初唐四杰不屑一顾。
我是不赞成的。我写了《戏为六绝句》,这六首诗,在某种程度上代表了我的文学观。
庾信文章老更成,凌云健笔意纵横。今人嗤点流传赋,不觉前贤畏后生。
王杨卢骆当时体,轻薄为文哂未休。尔曹身与名俱灭,不废江河万古流。
纵使卢王操翰墨,劣于汉魏近**。龙文虎脊皆君驭,历块过都见尔曹。
才力应难夸数公,凡今谁是出群雄。或看翡翠兰苕上,未掣鲸鱼碧海中。
不薄今人爱古人,清词丽句必为邻。窃攀屈宋宜方驾,恐与齐梁作后尘。
未及前贤更勿疑,递相祖述复先谁。别裁伪体亲风雅,转益多师是汝师。
在我看来,庾信文章至老年更加成熟,笔力高超雄健,文思如潮,挥洒自如。王勃、杨炯、卢照邻和骆宾王四杰,在当时,则已达最高造诣。太多人在历史长河中只能身名俱灭,而四杰却如江河不废、万古流芳。
今人偏爱秾丽纤巧诗文,在我看来委实缺乏雄健与气魄,不过只是些灵巧的小玩意,并不能如掣取鲸鱼于碧海般雄健。
学诗一道,要爱古人,但也不能鄙薄今人。清词丽句自然可引为同调,屈原、宋玉的精神和才力更值得追随。否则沿流失源,即堕入齐梁间轻浮侧艳的后尘。
轻薄之辈不及前贤,自然毋庸置疑。其实承继前人、互相学习,并不用分先后。“别裁伪体”,大可重新创造。“转益多师”,诗文重在继承。
虽然于世无补,在写诗这条道路上,我也算“别开异径”,在盛唐七绝中走出一条新路子。至少于我,一切题材都可入绝句,感时议政,谈艺论文,记叙琐事,不一而足。
我也乐于触机成趣,追求朴质而雅健的趣味,所以我在陈子昂的故地深深膜拜。
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
往前,不见古代招贤的圣君,向后,不见后世求才的明君。唯天地之无穷兮,哀人生之长勤。往者余弗及兮,来者吾不闻。天地苍茫,孤绝的人止不住满怀悲伤,热泪纷纷。
幽州台即黄金台,又称蓟北楼,在北京,乃燕昭王为招纳天下贤士而建。陈子昂这首诗写于则天皇帝通天元年(696),距今已数十年。当年,他深具政治见识和才能,却接连受挫。
眼看报国宏愿成为泡影,他因此登上蓟北楼,慷慨悲吟,写下此诗。
怀才不遇的情绪厚重,语言却依然苍劲奔放,明朗刚健,意境雄浑,“汉魏风骨”铮铮。
全诗无一字写幽州台,却成感叹兴废名篇。斯人已逝,但这情怀与孤寂,若干年后,依旧震撼着同样孤寂的我。
广德元年(763),我在梓州。
剑外忽传收蓟北,初闻涕泪满衣裳。却看妻子愁何在,漫卷诗书喜欲狂。白日放歌须纵酒,青春作伴好还乡。即从巴峡穿巫峡,便下襄阳向洛阳。(《闻官军收河南河北》)
这年春天,我五十二岁,剑外忽然传来收蓟北的消息。宝应元年(762)冬,我军在洛阳附近的衡水打了个大胜仗,叛军头领薛嵩、张忠志等纷纷投降。骤然闻此,我几乎无法反应,跟着便痛哭失声,我是喜极而泣。
捷报来得突然,多年飘泊“剑外”,备尝艰苦,想回故乡而不可能,皆因“蓟北”未收,安史之乱未平。如今“忽传收蓟北”,惊喜如洪流突至,心绪涛翻浪涌。
妻儿也欣喜若狂,此情此景,自当狂歌痛饮。我们胡乱地收拾诗书,迫不及待地想整理行装、返回家乡。春光正好,我将趁此就从巴峡再穿巫峡,经襄阳直奔洛阳,“青春作伴好还乡”。
痛定思痛。八年来重重苦难,曾经的险阻悲伤,根本无法压抑。所幸这场浩劫,终于像噩梦一般过去了。
“蓟北”既已收,则战乱将息。乾坤疮痍,黎民疾苦,都将得到彻底疗救。颠沛流离、感时恨别,永别了。
但是,没有那么容易。
因讨伐安史叛军,朝廷西部的军队大部分被撤回,吐蕃乘虚深入内地,大举攻唐,占领了陕西凤翔以西、邠州以北的十余州。战乱仍未结束,回家成了泡影。
行路难如此,登楼望欲迷。身无却少壮,迹有但羁栖。江水流城郭,春风入鼓鼙。双双新燕子,依旧已衔泥。
天畔登楼眼,随春入故园。战场今始定,移柳更能存。厌蜀交游冷,思吴胜事繁。应须理舟楫,长啸下荆门。(《春日梓州登楼二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