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南偃师县西二十里有尸乡亭,陆浑庄所在的土娄村距尸乡亭不远。
据传有个叫祝鸡翁的洛阳人,住在尸乡北山下。祝鸡翁是个怪人,他养鸡百余年,鸡计千只,神奇的是,千只鸡都各有名字,且一唤就来。更神奇的是,祝鸡翁卖鸡和鸡子儿得钱千余万,却分文不取,把钱搁下就走了。百年坚守与千金散尽,何等执着与洒脱。
陆浑多故人。陆浑别业的主人宋之问,是祖父杜审言的修文馆同事。其人身材高大、仪表堂堂。他的父亲宋令文多才多艺,“富文辞,且工书,有力绝人,世称三绝”。有意思的是,宋令文三个儿子宋之问、宋之悌、宋之逊各得一绝:宋之悌骁勇,宋之逊精草隶,宋之问工文辞。真一时之美谈。
也是在某年寒食,宋之问自洛阳回到这里。“旦别河桥杨柳风,夕卧伊川桃李月。”放下帝都的万人如海,重逢故乡的流水高山,我在伊水之滨,享受与东都不一样的风景。
作别洛阳城里如雪之花,喝着山中春酒复春,过着偶然平淡的日子。那样的宋之问才是灵台清明的吧,那样的宋之问才是写下《度大庾岭》的那个天涯浪子:
度岭方辞国,停轺一望家。魂随南翥鸟,泪尽北枝花。山雨初含霁,江云欲变霞。但令归有日,不敢恨长沙。
写《度大庾岭》时,宋之问被中宗贬为泷州参军。他在春天启程前往广东,途经大庾岭,写了此诗。那一刻,他将要走出中原,山雨将收未收,江上的云朵渐渐透出霞光。宋之问去国怀乡,失魂落魄,满怀深沉。
宋之问以文才为宫廷侍臣,颇受恩宠,先后多次扈从则天皇帝及中宗出游。那时的他文风靡丽,崇尚夸饰,锦绣成文,上官昭容赞其“不愁明月尽,自有夜珠来”,其文风正合则天皇帝的胃口。
而人只有遭逢非常之变时,才能停下脚步,自省反思。在最深的痛苦里,常常闪现最直白强烈的光芒。所以,宋之问的陆浑别业也好,杜子美的陆浑庄也好,其实都是一处灵魂的去处吧。当浮躁掩盖了初心,是这些故乡风物令人自热辣中得到清凉。
宋之问跟祖父一样,在文学上颇有建树,对律诗体制的定型颇有影响。宋之问与我祖审言及陈子昂、沈佺期四人,为唐律之祖,实我诗法渊源也。《度大庾岭》这首五律,堪称佳作。
定居首阳后,我不止一次去陆浑别业缅怀。陆浑山庄建成时,祭过远祖,我又去了。
宋公旧池馆,零落首阳阿。枉道祗从入,吟诗许更过?淹留问耆老,寂寞向山河。更识将军树,悲风日暮多。(《过宋员外之问旧庄》)
他的子孙还在,然而将军一去,大树飘零。壮士不还,寒风萧瑟。
有时我也去左氏庄鼓琴看剑、检书赋诗。在大风的夜晚,我曾安然坐在左公家里,听着风声和琴声犹如情深意重的友人,呜咽相从。
要待月落露浓,静琴始张,入夜方饮也。花径之侧,是潺潺流水。草堂之上,是点点星光。
也是在那样的夜里,想起范蠡。当时楚国政治黑暗、非贵族不得入仕,范蠡于是投奔越国,辅佐越国勾践。勾践在范蠡辅佐之下,卧薪尝胆,兴越灭吴,一雪会稽之耻。而范蠡,功成名就后急流勇退,化名姓为鸱夷子皮,遨游于七十二峰之间。
范蠡果然并非凡人。远去期间,三番经商而成巨富,又三次意兴阑珊、散尽家财。世人谓其:“忠以为国,智以保身,商以致富,成名天下。”
而我,在若干年后,每每思及,总怀想范蠡乘扁舟、游五湖的情景。“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这令人怀想的夜宴。
风林纤月落,衣露净琴张。暗水流花径,春星带草堂。检书烧烛短,看剑引杯长。诗罢闻吴咏,扁舟意不忘。(《夜宴左氏庄》)
盛夏时,我则去巳上人那里闲坐。巳上人隐逸多年,雅好赋诗。
盛夏,我们将竹席铺在长林里。上人备了瓜果,烦热难当时刻,我们咀嚼着瓜果清脆的清凉。江莲飘动似摇白羽扇,天之蒙茸犹如蔓青丝。
我们就那样清谈着佛理,烦躁的炎热悄然忘记了。我像名士许询,巳公如高僧支遁。
巳公茅屋下,可以赋新诗。枕簟入林僻,茶瓜留客迟。江莲摇白羽,天棘蔓青丝。空忝许询辈,难酬支遁词。(《巳上人茅斋》)
光阴就在我们的清谈中慢慢流逝。
优哉游哉之际,我收到了齐州临邑主簿、弟弟杜颖的来信。他正陷入忧愁之中,他的忧愁源于这年七月的伊洛水患。
这次的黄河泛滥,损居人庐舍,秋稼无遗,坏东都天津桥及东西漕,河南北诸州皆漂没。弟弟是水官,他的治下此刻暴雨成灾,孤树仅存,万艘失道,水势横决。
二仪积风雨,百谷漏波涛。闻道洪河坼,遥连沧海高。职司忧悄悄,郡国诉嗷嗷。舍弟卑栖邑,防川领簿曹。尺书前日至,版筑不时操。难假鼋鼍力,空瞻乌鹊毛。燕南吹畎亩,济上没蓬蒿。螺蚌满近郭,蛟螭乘九皋。徐关深水府,碣石小秋毫。白屋留孤树,青天失万艘。吾衰同泛梗,利涉想蟠桃。赖倚天涯钓,犹能掣巨鳌。(《临邑舍弟书至,苦雨黄河泛溢堤防之患,簿领所忧,因寄此诗,用宽其意》)
没有渡江的鼋鼍,没有渡梁的乌鹊,弟弟愁眉不展。
不是不了解弟弟的愁烦,然而风浪逸情、乾坤纵志,我真希望能代替弟弟,身处波涛之上,以天外之钓竿,将洪水收入囊中。
不但钓滔天巨浪,我更想以虹蜺为丝,以明月为钩,一举钓六合。
我知道这是理想,但万一实现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