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三十而未立,他四十仍有惑,两个失意人一见如故。真真一生大笑能几回,斗酒相逢须醉倒。
在东都的这两年,我有点倦。所见所闻官场机巧、玉食锦衣,都让我感到生活的浓烈与负担。
我朝的一切都是浓烈的,如我曾不止一次出游的龙门石窟。龙门石窟在洛阳以南二十五里的伊阙,因伊水北流、两山对峙如龙门得名。
伊水两岸,崖壁之上,雕刻着许多石窟。无论佛与菩萨,迦叶、阿难与金刚,极尽精巧壮丽。石龛石佛数千,中有极大三龛,是魏王为长孙皇后所造,伟丽非凡。自龙门断山之上看去,佛寺弘开,洛城辉煌。
龙门横野断,驿树出城来。气色皇居近,金银佛寺开。往来时屡改,川陆日悠哉!相阅征途上,生涯尽几回?(《龙门》)
然而,这样的华赡浓烈又能持续多久呢?
所以我为得逢李白而狂喜。要知道,李白是这样的李白——玄宗对他说:“卿是布衣,名为朕知。”秘书监贺知章对他说:“诗可以泣鬼神!”
他是“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的江湖侠客;他是名动京师的谪仙人;他是写“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的翰林;他是我心目中“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的狂人。
而此际,为朝廷放还的李白,正计划入山林访道,远腥膻而近清净,所以我这样对他说:
二年客东都,所历厌机巧。野人对腥膻,蔬食常不饱。岂无青精饭,使我颜色好。苦乏大药资,山林迹如扫。李侯金闺彦,脱身事幽讨。亦有梁宋游,方期拾瑶草。(《赠李白》)
其实,若像陶弘景一般,辞归筑馆,却仍能对国家吉凶征讨大事尽责尽心,一边做“山中宰相”,一边炼制长生不死之仙丹,相当理想。只是,又有何人能听其“我有数行泪,不落十余年。今日为君尽,并洒秋风前”的别有怀抱呢?我想,此刻的李白,也是无奈多于洒脱吧。而现在的我,正也有些彷徨。
东都暂无消息,倒不如先去寻陶弘景呢。
白日何短短,百年苦易满。苍穹浩茫茫,万劫太极长。
我见到李白的时候,他刚要离开长安。他要去游历梁宋,于是我俩相约求贤访道“拾瑶草”。李白先去汴州投奔李彦允,我则待继祖母事了后随之而去。
秋天,我与李白如约在梁重逢,同时重逢的,还有故友高适。此时的高适,入长安求仕失利,正居留梁宋。三人相见,直是“休问梁园旧宾客,茂陵秋雨病相如”。
梁就是后世的开封,宋就是后世的商丘。在我的年代,二者都是繁华的通都大邑,人口稠密、建筑宏伟、生活奢华、游侠盛行。我们三人,在梁宋之间,相偕游览遣怀。
在梁宋这段时间,我们大概做两件事。一是三人齐齐访古,一是共赴地方官员的饭局。
商丘附近富有古迹,如梁园。我去的时候,李白与高适已经多次造访了。他的怀才不遇,他的惆怅独悲,尽在其中。
高适也好不到哪里去。他写《宋中十首》慨叹:“梁王昔全盛,宾客复多才。悠悠一千年,陈迹唯高台。寂寞向秋草,悲风千里来。”一样独立悲且歌。
我当然也忧时伤生。但跟他们一起,登临怀古、把酒论文、纵谈时政边事,我是快乐的。
昔我游宋中,惟梁孝王都。名今陈留亚,剧则贝魏俱。邑中九万家,高栋照通衢。舟车半天下,主客多欢娱。白刃雠不义,黄金倾有无。杀人红尘里,报答在斯须。忆与高李辈,论交入酒垆。两公壮藻思,得我色敷腴。气酣登吹台,怀古视平芜。芒砀云一去,雁鹜空相呼。先帝正好武,寰海未凋枯。猛将收西域,长戟破林胡。百万攻一城,献捷不云输。组练弃如泥,尺土负百夫。拓境功未已,元和辞大炉。乱离朋友尽,合沓岁月徂。吾衰将焉托,存殁再呜呼。萧条益堪愧,独在天一隅。乘黄已去矣,凡马徒区区。不复见颜鲍,系舟卧荆巫。临餐吐更食,常恐违抚孤。(《遣怀》)
不管怎样,“两公壮藻思,得我色敷腴。气酣登吹台,怀古视平芜”。
有时候,我们会去宋州李太守、单父县崔县令做东的宴席上闹腾一通。通常,我们会将清早在孟诸泽一带打围射猎的猎物带去,炮炙佐酒。
自日暮到次晨,观看歌舞,通宵达旦,不亦乐乎。
昔谒华盖君,深求洞宫脚。玉棺已上天,白日亦寂寞。暮升艮岑顶,巾几犹未却。弟子四五人,入来泪俱落。余时游名山,发轫在远壑。良觌违夙愿,含凄向寥廓。林昏罢幽磬,竟夜伏石阁。王乔下天坛,微月映皓鹤。晨溪向虚駃,归径行已昨。岂辞青鞋胝,怅望金匕药。东蒙赴旧隐,尚忆同志乐。休事董先生,于今独萧索。胡为客关塞,道意久衰薄。妻子亦何人,丹砂负前诺。虽悲鬒发变,未忧筋力弱。扶藜望清秋,有兴入庐霍。(《昔游》)
闲征雅令穷经史,醉听清吟胜管弦。这样的快意过了一阵子,我们三人终于兵分两路,高适南游入楚,我则随李白渡过黄河,去王屋山寻访道士华盖君。寻隐者不遇,华盖君竟已死。
失望之下,我俩决意前往东鲁再访董炼师。也就是在齐州,李白做了一名道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