投笔从戎
他们说,应诏退下前后,我像变了一个人,岂能不变?
旅食京华,十年困蹇,足以改变一个人。
之前,我抱着很大希望参加考试,何曾想过再次落第。之后,我想变个法子,认真走干谒的路子,也始终不得其门而入。
萧十,是我从姑的儿子,我曾经向他倾诉我的困惑。
有美生人杰,由来积德门。汉朝丞相系,梁日帝王孙。蕴藉为郎久,魁梧秉哲尊。词华倾后辈,风雅蔼孤鶱。宅相荣姻戚,儿童惠讨论。见知真自幼,谋拙愧诸昆。漂**云天阔,沉埋日月奔。致君时已晚,怀古意空存。中散山阳锻,愚公野谷村。宁纡长者辙,归老任乾坤。(《赠比部萧郎中十兄》)
“致君时已晚,怀古意空存”,或许,我应学嵇康,居山阳柳树下打铁,又或是隐入山中做愚公。
这个时期,始终关注我的,是韦济。韦济,宰相韦嗣立第三子,少以能文知名,为官“从容雅度,以简易为政”。我的祖父杜审言与韦丞相有交情,我称他为丈人。
韦济之父韦思谦,武后时同鸾台风阁三品,他有两个儿子:承庆、嗣立。父子三人皆至宰相,有唐以来莫与能比。
韦济对我很关心看重,“当路谁相假,知音世所稀”,我因此常常给他写诗倾诉衷肠。
我在第二次落第后寄寓长安,失意之余纵浪近畿。而当时韦济为河南尹,因不知情,还常去陆浑庄寻我。
有客传河尹,逢人问孔融。青囊仍隐逸,章甫尚西东。鼎食分门户,词场继国风。尊荣瞻地绝,疏放忆途穷。浊酒寻陶令,丹砂访葛洪。江湖漂短褐,霜雪满飞蓬。牢落乾坤大,周流道术空。谬惭知蓟子,真怯笑扬雄。盘错神明惧,讴歌德义丰。尸乡余土室,谁话祝鸡翁。(《奉寄河南韦尹丈人》)
不以我贫贱为意,令人感动。
幸运的是,不久,他便迁左丞入京。在长安,我常常对着他叹老嗟贫。
左辖频虚位,今年得旧儒。相门韦氏在,经术汉臣须。时议归前烈,天伦恨莫俱。鸰原荒宿草,凤沼接亨衢。有客虽安命,衰容岂壮夫。家人忧几杖,甲子混泥途。不谓矜余力,还来谒大巫。岁寒仍顾遇,日暮且踟蹰。老骥思千里,饥鹰待一呼。君能微感激,亦足慰榛芜。(《赠韦左丞丈济》)
叹息并不能改变什么,后来,我渐渐失去了信心。三十七岁那年,我这样对韦济表达我的心情:
纨袴不饿死,儒冠多误身。丈人试静听,贱子请具陈。甫昔少年日,早充观国宾。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赋料扬雄敌,诗看子建亲。李邕求识面,王翰愿卜邻。自谓颇挺出,立登要路津。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此意竟萧条,行歌非隐沦。骑驴三十载,旅食京华春。朝扣富儿门,暮随肥马尘。残杯与冷炙,到处潜悲辛。主上顷见征,欻然欲求伸。青冥却垂翅,蹭蹬无纵鳞。甚愧丈人厚,甚知丈人真。每于百僚上,猥诵佳句新。窃效贡公喜,难甘原宪贫。焉能心怏怏,只是走踆踆。今欲东入海,即将西去秦。尚怜终南山,回首清渭滨。常拟报一饭,况怀辞大臣。白鸥没浩**,万里谁能驯。(《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
写这首“二十二韵”时,我已经打算再无出路就离开长安,退隐江海。此时,距离我二十四岁(735)在洛阳应进士试落选已有十三年。十三年,我累了。许多话藏在心中,欲言又止,只能付诸诗。后人评价我的诗文“沉郁顿挫”,大概就从这个时候开始。
年华渐老,本应**然任心、乐道安命,但我依然泥途困窘,不知所往。
老骥思千里,饥鹰待一呼。
我想,我这前半生,就是与众不同的半生。如何不同?
我与他人不同。“纨袴不饿死,儒冠多误身”,纨袴子弟们不学无术,却活得脑满肠肥、趾高气扬,我等读书人则空怀壮志,挣扎求生。我们的人生如此不同。
我与从前的我也不同。少年时得意蒙荣,眼下误身受辱。早年,我也算才学出众、抱负远大。那时的我,丈夫拥书万卷,何暇南面百城。博学精深,下笔有神,作赋自认可与扬雄匹敌,咏诗眼看就与曹植相亲。
多么自负。
那时节,当代文坛领袖李邕、诗人王翰,都赏识我,我是很早就见过大世面的人。然而后来竟渐渐过上了“此意竟萧条”“蹭蹬无纵鳞”的日子。
现实是残酷的。“要路津”早已被“坐则华屋,行则肥马”的“纨袴”占尽,我几无立锥之地。
多年来,我与我的瘦驴,奔波颠踬在长安的大街小巷。春风吹拂的早上,我敲打豪富人家的大门,受尽纨袴子弟的白眼;月上柳梢的夜晚,我尾随着贵人的肥马扬起的尘土郁郁归来。在权贵们的残杯冷炙中讨生活,成年累月,“残杯与冷炙,到处潜悲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