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秦州
参军无可为,我决定弃官而去。
乾元二年(759)七月,我离官携家离开华州,我们要前往秦州。秦州在京师以西七百八十里,至东都一千六百五十里,位于六盘山支脉陇山以西。
这里并不是什么好地方。《陇头歌辞》里唱道:“陇头流水,流离山下。念吾一身,飘然旷野。朝发欣城,暮宿陇头。寒不能语,舌卷入喉。陇头流水,鸣声呜咽。遥望秦川,心肝断绝。”这令人肝肠寸断的旷野,便是秦州。兵马戍边到此,一向视为畏途。
我虽不是戍边,但携家度陇,仍然无穷艰险。前途茫茫,遥望秦川之际,想两京远在天涯,战火仍久久不熄,我几乎五内俱焚。
一路艰辛不表。七月,抵达秦州后,我们暂且安顿下来。
我在秦州,万念俱灰,几乎不与官吏们交往。闲居无事,便独自在城内各处游**,我去了东楼。
万里流沙道,西征过此门。但添新战骨,不返旧征魂。楼角凌风迥,城阴带水昏。传声看驿使,送节向河源。(《东楼》)
西去沙漠,都要经过这座城楼。楼檐临风起,高处不胜寒,背靠渭水,一片昏暗。
我在楼上沉思,听驿使喧呼而过,当是向西而行,前去与吐蕃和谈。想一次次如风的出征,不过增添些新死者的累累尸骨,却从不曾看见返归的灵魂。
灵魂一去不返,活着的人又该如何了此残生?
亦知戍不返,秋至拭清砧。已近苦寒月,况经长别心。宁辞捣熨倦,一寄塞垣深。用尽闺中力,君听空外音。(《捣衣》)
捣衣声里,多少相思刻骨,多少离合悲欢。
近来回纥兵很是骄盛。花门山脉,乃我朝与回纥自然国界。“花门山堡”位于花门山南麓,是一处要塞,扼守着“弱水居延海北出花门堡道”的山脉隘口,所以我们称回纥为花门。
我不喜欢花门。
北门天骄子,饱肉气勇决。高秋马肥健,挟矢射汉月。自古以为患,诗人厌薄伐。修德使其来,羁縻固不绝。胡为倾国至,出入暗金阙。中原有驱除,隐忍用此物。公主歌黄鹄,君王指白日。连云屯左辅,百里见积雪。长戟鸟休飞,哀笳曙幽咽。田家最恐惧,麦倒桑枝折。沙苑临清渭,泉香草丰洁。渡河不用船,千骑常撇烈。胡尘逾太行,杂种抵京室。花门既须留,原野转萧瑟。(《留花门》)
回纥咸食畜肉,衣其皮革,固然神勇,然强梁可畏。
我也不喜欢肃宗借兵花门。但皇帝不单借兵,还和亲,完成和亲的是宁国公主,一个苦命的贵族女人。
汉朝曾经以江东王建女细君为公主,妻乌孙国昆莫。昆莫年老,而且言语不通,公主悲愁作歌曰:“居常土思兮心内伤,愿为黄鹄兮归故乡。”和亲的女子大抵是如此绝望的。
宁国公主是肃宗次女,一生躲不开寡居的命运。先嫁郑巽,郑在安史之乱之前就死掉了。再嫁薛康衡,薛康衡也早早离开人世。
平叛之时,经郭子仪提议,我朝求助于回纥。两军联合之下,的确使安禄山父子势力基本瓦解。剧情迅速演变,至乾元元年(758)六月,回纥果然居功自傲,请求和亲。
肃宗无奈,便将寡居的宁国公主献给回纥病重年老体衰的毗伽阙可汗当王后。此前出塞和亲,都是朝廷册封的宗室之女或宫女,唯有这次是大唐真正的公主。
肃宗为此颁布诏书。自言“骨肉之爱,人情所钟;离远之怀,天属尤切。况将适异域,宁忘轸念。但上缘社稷,下为黎元,遂抑深慈,为国大计。是用筑兹外馆,割爱中阉,将成万里之婚,冀定四方之业”。将心爱的女儿送到万里之外,生离如同死别。
乾元元年(758)七月,宁国公主离开长安奔赴异域。是时京都文武大臣、公主的兄弟姐妹都去送行,肃宗亲自送到咸阳磁门驿。
临别,宁国公主泣不成声,道:“国家事重,死且无恨。”她是抱了必死的决心的,好在回纥生活持续八个月之后,她并没有死,但毗伽阙可汗死了,宁国公主第三番做了寡妇。
公主不肯按照回纥人风俗殉葬,但仍然剺面大哭,容貌尽毁。乾元二年(759)八月,因宁国公主“无子”,回纥将她遣送回长安。公主固然生还,但已历尽人世忧患,不但满脸伤痕,内心的痛苦难以为外人道,遂独居至死。
我反对留花门,何况此时,回纥败归,史思明日益猖獗。回纥千骑之撇烈如此,太行烟尘之侵逼如彼,花门之留,何救于原野萧瑟。引狼入室,终为国患。
然而我反对有什么用。
吾怜孟浩然,裋褐即长夜。赋诗何必多,往往凌鲍谢。清江空旧鱼,
春雨余甘蔗。每望东南云,令人几悲吒。(《遣兴五首·其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