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居草堂
我们在秦州前后住了三个月。听说同谷物产丰富,山水优美,宜室宜家。反复思量后,乾元二年(759)十月,我们决计启程去同谷,我们甚至计划卜居于同谷县以东五十里的栗亭。
临走,我去跟赞上人告别。
百川日东流,客去亦不息。我生苦漂**,何时有终极。赞公释门老,放逐来上国。还为世尘婴,颇带憔悴色。杨枝晨在手,豆子雨已熟。是身如浮云,安可限南北。异县逢旧友,初欣写胸臆。天长关塞寒,岁暮饥冻逼。野风吹征衣,欲别向曛黑。马嘶思故枥,归鸟尽敛翼。古来聚散地,宿昔长荆棘。相看俱衰年,出处各努力。(《别赞上人》)
再次来到他的寺院,清冷的心也热烈起来。年轻时,没人会懂暮年相别的悲哀和坦然。
回想半生,有过太多聚散。如今双手空空,一无所有,唯一能够肯定的是,不舍的人事、难忘的际遇、曾在我心上**起涟漪的一切,都会过去。
每次相见都意味着离别,每次离别,都可能是永远。
我和赞上人在寺院里踱步。秋天的寺院有种更加凝重的凛然,佛像庄严如故,但都不及我与赞上人此时的心情沉重。
站在寺院墙边,看看墙外的山与树,曾经的京都往事、短暂的秦州时光从彼此心头一一掠过。
他乡遇故知,本来是多么美好的事。但身如浮云,我又要离开了。我与赞上人道别,踏上了归途。那曾不止一次带着些许慰藉走过的归途,也许今生再也不会有第二次。
野风吹征衣。
我们在一个半夜启程。走了七里路程,来到赤谷,从此尽是艰险山路。
山风吹游子,缥缈乘险绝。峡形藏堂隍,壁色立积铁。径摩穹苍蟠,石与厚地裂。修纤无垠竹,嵌空太始雪。威迟哀壑底,徒旅惨不悦。水寒长冰横,我马骨正折。生涯抵弧矢,盗贼殊未灭。飘蓬逾三年,回首肝肺热。(《铁堂峡》)
烈烈山风,吹不醒游子。此去一路过盐井,寒峡,经法镜寺,青阳峡,龙门镇,石龛,积草岭,泥功山,到凤凰台。
亭亭凤凰台,北对西康州。西伯今寂寞,凤声亦悠悠。山峻路绝踪,石林气高浮。安得万丈梯,为君上上头。恐有无母雏,饥寒日啾啾。我能剖心出,饮啄慰孤愁。心以当竹实,炯然无外求。血以当醴泉,岂徒比清流。所贵王者瑞,敢辞微命休。坐看彩翮长,举意八极周。自天衔瑞图,飞下十二楼。图以奉至尊,凤以垂鸿猷。再光中兴业,一洗苍生忧。深衷正为此,群盗何淹留。(《凤凰台》)
到同谷,我在万丈潭北凤凰台下暂居。但我的人生到此,总是事与愿违,同谷县不是桃源。
我期待的温情没有出现,我渴望的乐土也消失了。同谷县比秦州更加扰攘艰难,风尘之际,我只剩短衣对山雪,乱发号天风,日日负薪拾橡,号饥呻寒。
文士穷愁,莫此为烈。
天寒日暮山谷里。
有客有客字子美,白头乱发垂过耳。岁拾橡栗随狙公,天寒日暮山谷里。中原无书归不得,手脚冻皴皮肉死。呜呼一歌兮歌已哀,悲风为我从天来。(《乾元中寓居同谷县作歌七首·其一》)
妻儿随我长途奔波,又饥肠辘辘,家徒四壁,我感到十分愧疚。
长镵长镵白木柄,我生托子以为命。黄独无苗山雪盛,短衣数挽不掩胫。此时与子空归来,男呻女吟四壁静。呜呼二歌兮歌始放,邻里为我色惆怅。(《乾元中寓居同谷县作歌七首·其二》)
生活如此这般窘迫,却一无援手。兄弟相隔,手足分散。
有弟有弟在远方,三人各瘦何人强。生别展转不相见,胡尘暗天道路长。前飞鴐鹅后鹙鸧,安得送我置汝旁。呜呼三歌兮歌三发,汝归何处收兄骨。(《乾元中寓居同谷县作歌七首·其三》)
有妹有妹在钟离,良人早殁诸孤痴。长淮浪高蛟龙怒,十年不见来何时。扁舟欲往箭满眼,杳杳南国多旌旗。呜呼四歌兮歌四奏,林猿为我啼清昼。(《乾元中寓居同谷县作歌七首·其四》)
同谷县仇池四山,回合如环。南对鸡峰之翠,东跨凤岭之云,西枕石嘴之头,北倚香水之洞。原本是兰叶葳蕤、桂华皎洁的胜景,于我却像围困的石牢。
没有吃的,没有生计,邻里为我颜色惆怅。
这天夜里,回想所历诸事,我难以入眠。
四山多风溪水急,寒雨飒飒枯树湿。黄蒿古城云不开,白狐跳梁黄狐立。我生何为在穷谷,中夜起坐万感集。呜呼五歌兮歌正长,魂招不来归故乡。(《乾元中寓居同谷县作歌七首·其五》)
值此寒风飒飒,百树起舞,我的思绪,又被牵扯到云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