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有宦游人,偏惊物候新。云霞出海曙,梅柳渡江春。淑气催黄鸟,晴光转绿蘋。忽闻歌古调,归思欲沾巾。
此诗格调独特、才华横溢。尤其一、二句,奇特的起句和意境,像喜悦里突然闪现的忧伤,多么清新。
祖父还有一首五言排律《和李大夫嗣真奉使存抚河东》,诗用了整整四十韵,不愧为当时第一长篇。故后来我也曾尝试着写一些排律,窃希望能有祖父的神韵。
“诗是吾家事”,我对诗歌的热爱,从此开始。只是没想到,我百年之后,竟能与祖父齐名,总算不是“不肖”吧。
祖父的小儿子杜并,我的伯父,是个孝子。他的故事使我热泪盈眶。
伯父自小聪敏,日诵万言,尤精翰墨。8岁时,祖母去世,伯父伤心欲绝,竟至双目流血。不过8年,伯父也死了,他死于祖父的骄傲。
祖父一向难以与人相处。他曾是洛阳丞,后来被贬为司户参军。为官期间,祖父始终脾气不好,与同僚不和。有人便不快,欲置他于死地。
司户郭若讷因此在司马周季重跟前陷害祖父。郭周二人罗织罪名,使祖父身陷囹圄,并计划斩杀祖父。
伯父杜并,时年16岁。他预感到失去父亲的危险,不思饮食,日渐消瘦,整日闭口不言,却每天悄悄打探司马府的动静。
七月十二日,那天特别炎热。周季重心情舒畅,在府内大宴宾客。当朝司马,谄媚者众,这使周季重丧失了警惕。
伯父一身短打,顺利潜入司马府。宴席正浓,“隔座送钩春酒暖,分曹射覆蜡灯红”。周季重坐在首席,言笑晏晏,与一众宾客推杯换盏。
伯父忽然出现,摸出袖里暗器,向周季重刺去。顿时血流如注,席间大乱。
然而府内官兵很快蜂拥而至,伯父死于乱刀。青春年少的生命,就那样消陨。伯父临死,见周季重同样倒在血泊之中,遂平静就戮。
周季重没有即刻死去,但受了重伤,奄奄一息。他来得及感慨:始料未及,杜审言竟有孝子如此。
祖父因此得救,由是免官,重回洛阳。三年后,武后长安二年(702),祖父方收拾儿子遗骸,瘗于祖坟,在洛阳建春门东五里,偃师首阳山前。
伯父的死震惊朝野。左台监察御史苏颋为他写了墓志:“安亲扬名,奋不顾命,行全志立,殁而犹生。”
再后来,武后起用祖父为著作佐郎,曾问他:“卿喜否?”祖父凝视儿子用生命换来的自由和富贵,百感交集,无言以对。
我的祖先还有个故事,悲伤里有愤懑,愤懑中有痛快。
我的祖先杜叔毗,梁朝宜丰侯萧循府中直兵参军,为人慷慨,气节俨然。大统十七年(551),西魏宇文泰派大将军达奚武攻打汉川,次年围困萧循于南郑。我祖被派前往讲和。
宇文泰“见而礼之”,我祖因此滞留长安。
我祖之兄杜君锡、侄子杜映、杜晰,均在萧循部下任参军,“并有文武材略,各领部曲数百人”。当时萧循军中,曹策、刘晓两位参军策划投降。他们忌惮杜氏军队,于是诬以谋叛,并恶毒灭门。
事后,萧循得知真相,怒不可遏。但他斩了刘晓,却赦免了曹策。
后来,曹策随萧循投降西魏,来到长安,与我祖狭路相逢,仇人相见分外眼红。我五世祖杜叔毗日日号哭,向朝廷申诉,但朝廷并不想多管归附之前旧事。于是,我祖寻思凭一己之力报仇,奈何老母仍在,不敢轻易以身犯险。
老母也非寻常之辈,她凛然教子:“汝兄横罹祸酷,痛切骨髓。若曹策朝死,吾以夕殁,亦所甘心。汝何疑焉?”于是杜叔毗白日手刃曹策,断首刳腹,解其肢体,然后自请就戮。
万幸我祖并未赔上性命。宇文泰一时之杰,颇有胸怀。他嘉其志气,特命赦之,并累迁其至硖州任刺史。后来,我祖在硖州刺史任上从卫国公南讨,军败,为陈人所擒。他不受陈人劝降,坦然受死,终结了气节凛然的一生。
便是如此,我的家族里,仁慈刚烈,常常集于一人之身。
例如我的姑母。
我最亲近的人,不是母亲,而是姑母。母亲姓崔,出自清河大族,本是大户人家的女儿。然而我对她记忆模糊,因年幼时,母亲便去世了。我自幼被寄养在洛阳仁风里二姑母家。虽是寄养,但姑母对我视如己出。她是位伟大的女性,仁爱而坚定。
姑母原本也有个儿子,有一次我们同时生病,姑母问于女巫。女巫说,放在东南方向的孩子才能痊愈。当时,住在东南的是我堂兄。姑母毅然让他和我交换居住,堂兄就此夭折,而我却真的好了起来。我的身体好了,姑母内心的隐痛却永无法补偿,但她从不让我看到她的悲伤。
姑母去世时,我三十一岁。我不是“如丧考妣”,是真的失去至亲。那时我方了解,何谓“情至无文”。
洛阳仁风里,是我终生的感念。
“裁缝云雾成御衣,拜跪题封贺端午。”忠君爱国之心绵绵不绝。
家族历史里晃动的身影,那些流传不灭的故事,是我的刚烈,我的仁慈,我的坚持。
我是杜甫,杜子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