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伤寒没有让保尔就此屈服,他再一次获得了胜利,这已经是他第四次死里逃生了。在**躺了足足一个月之后,他才能下床走路。不过此时的他面色苍白,双腿无力,只走几步就要扶着墙站立着。在母亲的帮助下,保尔走到窗边,凝视着大街上的景色。外面的积雪已经融化,一个又一个小水坑倒映着初春的阳光。又是一年芳草绿,又是一度春花红。
窗户前面的樱桃树上,一只灰胸脯的麻雀正在啄着羽毛。它的头扭来扭去,仿佛偷偷地瞥了他好几眼。“看来你和我都撑过了这个冬天,对吗?”保尔轻轻地敲了敲窗户说道。
母亲惊讶地看向外面,然后对保尔说:“你在和谁说话呢?”保尔笑着说:“是一只小麻雀,它已经飞走了,这个小淘气。”
又休养了一段时间,保尔打算回到镇上,因为他现在不靠母亲也能行走了。但实际上,保尔还没有完全康复,莫名的病痛依然在折磨着他。有一天,他正在花园里散步,脊椎上传来的剧痛让保尔直接瘫倒在地,他费了好大劲才回到屋里。第二天他就去做了一次全面的体检。医生在检查保尔的后背时,发现了他的脊椎上有一个深坑。医生惊讶地问道:“这是怎么弄的?”
“这是在罗夫诺打仗的时候弄的。一门三英寸口径的大炮击中了我们身后的公路,一块石头砸到了我的后背上。”“你被砸了之后没有感觉到什么异样吗?没影响你走路吗?”“没有。被砸到之后确实无法起身,不过也就过了一两个小时,之后我就骑马离开了。这还是第一次犯病。”
医生变得非常严肃,仔细检查了保尔的旧伤,然后说:“小伙子,这可不是什么小问题。人的脊椎非常脆弱,经不起任何震动和摇晃。但愿你的病今后不再发作。”
检查完毕,保尔穿上了衣服,而医生的脸上流露出同情和担心。
阿尔焦姆和妻子一家住在一起。他的妻子名叫斯捷莎,是个相貌平平的农妇,出身贫苦。一天,保尔去她家找阿尔焦姆。脏乱的小院子里有个斜眼的小男孩正在玩耍,他抠着鼻子,盯着保尔说:“你想干什么?是不是要偷东西?再不滚蛋当心我妈揍你。”
破旧的小屋里,有个人从小窗探出头,正是阿尔焦姆:“保尔,快进来!”保尔进屋的时候,看到一个老太太正在壁炉旁边忙活,她的面色有些蜡黄,好像牛皮纸一样。似乎是因为保尔碰到了碗碟,老太太的眼神有些不太友善。壁炉旁边还有两个扎着马尾辫的小姑娘,脏兮兮的脸上有一双大眼睛,正好奇地打量着保尔这个外人。
阿尔焦姆局促地坐在桌旁。他知道,母亲和弟弟都不同意这门婚事。阿尔焦姆之前有一个相处三年的女友加利娅。她是石匠的女儿,长得漂亮不说,还做得一手好针线活。可任谁都无法理解,作为一个根红苗正的无产阶级,阿尔焦姆为什么会和加利娅分手,转而娶了蠢钝无知的斯捷莎,为此不惜辛勤供养这个穷苦的五口之家。修车厂的工作已经够辛苦了,可他下了班还要继续耕作。他想通过努力来改变这个家的现状。
保尔说他这是退化到小资产阶级了,阿尔焦姆能懂他的意思。保尔环顾了一下哥哥的新家,两个人又聊了一些稀松平常的话题。随后,保尔起身要走,但是阿尔焦姆拦住了他。
“别急着走,和我们一起吃点东西吧。斯捷莎很快就会把牛奶送进来。你明天就要离开了吗?你确定你现在的身体状况能回去工作吗,保尔?”
斯捷莎进屋问候了保尔,随后就让阿尔焦姆陪她去谷仓搬东西。现在屋子里只有保尔和那个古怪的老太婆。窗外传来教堂的钟声,老太婆放下手里的炉钩子,开始嘟囔着做起祷告来。
“主啊,这些该死的家务活几乎让我没时间做祷告了!”她摘下围巾,瞥了一眼保尔,然后走到房间一角。这些圣像由于年代久远而显得暗淡无光,她把瘦骨嶙峋的拇指、食指和中指捏在一起,在胸前比画了一个十字,随后便低声祈祷:“我们在天上的父,愿人都尊你的名为圣!”
院子里的小男孩跳到一头黑猪身上,只见他敏捷地叉开腿,抓起猪背上的鬃毛,像一个骑士一样高声呐喊道:“驾,驾!吁!”黑猪在院子里横冲直撞,想要把后背上的男孩甩下来,但这个斜眼的淘气包似乎经验丰富。老太婆听到声音结束了祈祷,把头伸出窗户大声喊道:“小兔崽子,你快给我下来!当心我扒了你的皮,你这个扫把星!”
小男孩最终还是被甩了下来,黑猪晃着它那低垂的大耳朵,好像一个胜利的将军。老太婆很满意,又回到圣像前面继续祈祷:“愿你的国降临……”小男孩出现在门口,脸上满是泪水。他用袖子擦着刺痛的鼻子,呜咽着说:“奶奶,给我一张烙饼。”
老太婆回过头,恶狠狠地说:“你这邪眼的灾星,没看到我在祈祷吗?小犊子,我让你尝尝烙饼的滋味!”说着便拿起凳子上的皮鞭。男孩吓得赶紧开溜,两个小丫头则乐得咯咯笑。
被打断两次之后,老太婆继续进行祈祷。保尔不想再等阿尔焦姆了,于是起身准备离开。关栅栏门的时候,保尔注意到老太婆又从小窗户那里探出头,鬼鬼祟祟地盯着他。
“阿尔焦姆是被谁勾了魂吗?摊上这样的家庭,他还怎么进步?到时候斯捷莎每年都给他生一个孩子,他这辈子也不用干别的了,说不定连修车厂的工作也保不住。”想到这些,保尔的脸上满是忧郁。走在小镇荒凉的大街上,保尔暗自感叹道:“唉,我还想发展他加入布尔什维克呢。”
一想到明天就可以离开这里,去和他亲爱的同志朋友们会合,保尔的脸上又泛起笑意。大城市的快节奏生活,人来人往的大街,有轨电车的轰鸣,以及川流不息的汽车,这些都让保尔向往无比。壮观的厂房、烟熏火燎的车间、那些机器……不过,最吸引他的还得是浓烈的机油味和转个不停的巨型齿轮,这些东西甚至已经成为他身体的一部分。老家的大街上冷冷清清,这让保尔觉得有些压抑,眼前的景色让他觉得陌生。即便是白天,走在大街上对他来说也是一种折磨。走过几个围坐在一起的妇女,他甚至听到了她们讨论的闲话:“那个丑八怪是谁家的啊?”“他可能得肺痨了,肯定是。”“看他穿的这件皮夹克,肯定是偷的。”还有更多诸如此类的闲话,保尔实在是觉得恶心。
这里已经不是保尔的故乡,他的内心早已在另一个地方生根发芽。大城市对他来说更加亲切,同志间的友谊,党交给的任务,都变成了连接保尔和大城市的纽带。
保尔回过神来,这才发现自己来到了一片松树林跟前。他在路口驻足,往右走就是那所旧监狱。一排削尖的木头是监狱的栅栏,再往远处可以看见医院的白楼。
保尔还记得,瓦莉亚和同志们就是被绞死在了眼前这片宽阔的土地上。他默默地在绞刑架这里站了一会儿,随后走下陡坡,来到一处公墓。这里沉睡着白色恐怖下受害的英灵。
不知道哪个好心人把松树枝铺在坟墓上,还给墓地修了一道绿色的栅栏。陡坡上面是笔直的松树,嫩草好像地毯一样铺满了整个山坡。
小镇的郊外永远都有一种忧郁的安静。春风吹过,树木低声细语,大地生机盎然。在这个地方,保尔想起了他的同志们。他们付出了生命的代价,只为那些出身贫寒的人能拥有美好的生活,从而逃脱生而被奴役的命运。
保尔缓缓地摘下帽子,悲伤的情绪排山倒海一般涌进他的身体。
人最宝贵的是生命,生命对于每个人只有一次。他的一生不会因为虚度年华而悔恨,也不会因为碌碌无为而羞耻。在他生命的最后一刻,他可以说:我的整个生命和全部精力,都献给了全世界最壮丽的事业——为人类的自由而斗争。人应该抓紧生活、充分生活,否则病痛和意外会随时终结他的生命。
带着这样的想法,保尔离开了公墓。
保尔的母亲正在闷闷不乐地给他打包行李。保尔注意到了她悄悄抹去的泪水。“保尔,我的孩子,你就不能留下来吗?我老了,身边不能没有人照顾。唉,孩子再多都没用,长大后都会离开你。你为什么一定要走呢?就不能留下来吗?难道是城里的短尾巴鹌鹑把你给迷住了?你们两个小子从来不愿意跟我说实话,阿尔焦姆说都没说就把婚结了,你更是!要不是你生了病,我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见到你。”母亲一边低声抱怨着,一边把儿子的几件行李装进干净的袋子里。
保尔搂住母亲的肩膀:“我的妈妈,什么鹌鹑啊?人怎么能和鸟谈恋爱,难不成我变成一只雄鹌鹑了?”母亲听完笑了出来。保尔又说:“妈妈,我发过誓。我要等所有的资产阶级都被消灭了以后再考虑个人问题。您不要觉得完成这件事还需要等很久很久。不会的,妈妈,资产阶级坚持不了多久了,我们很快就会建立一个共和国。那时候,所有的人,包括你们这些操劳了一辈子的长辈,都可以去意大利度假。那里温暖如春,永远不会有我们这样寒冷的冬天。到时候,我们让您住在有钱人的宫殿里,您还可以欣赏美丽的海滨美景,顺便晒个日光浴,让沙滩的阳光给您的骨头补补钙。到时候,我们还要去消灭美洲的资产阶级。”
“我的孩子,你刚才说的就像童话故事一样,不过我怕是活不到那一天了。这倒让我想起了你的水手爷爷,他年轻时就像你现在这样,每天都在胡思乱想。这个老顽固,愿上帝宽恕他。那年他在塞瓦斯托波尔打仗,回来的时候就只剩一只胳膊一条腿了。他们给他胸前挂上两个十字勋章,还有两块绑着丝带的五十戈比银币。你爷爷是个命硬的人,可惜死的时候穷困潦倒。有一次,他用拐棍打了一个当官的,就因为不服软遭了一年牢狱之灾,人家才不管他立的那些战功。我看啊,他那个驴脾气全传给你了。”
“妈妈,我们能不能不要在分别的时候说这些丧气话?我的手风琴在哪?我都好久没摸过它了。”
保尔低头看向琴键,音符在他的指尖流淌。母亲听了一会儿,突然意识到他演奏的曲子有些陌生,那些欢快悠扬的旋律不见了,那个曾经闻名小镇的小风琴手也不见了。他的力道、他的技巧都没有变,只是这旋律变得更加深沉、更加厚重。
保尔没让母亲送别,他想要自己一个人离开。他担心那一刻的离别会让母亲更难过。车站人山人海,保尔好不容易才挤上车,找了没人坐的上铺爬了上去。底下的乘客吵吵嚷嚷,叫喊声此起彼伏。
很快,大包小包的行李都被塞到了座位底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