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妮娅痛苦地盯着深蓝色的河水,她的眼睛里满含着泪水。
看着眼前熟悉的面孔和浓密的栗色头发,保尔回想起和这个女孩经历过的种种,一丝怜悯之心涌上他的心头。保尔轻轻把手放在她的肩膀上说:“冬妮娅,摆脱那些束缚,加入我们中来吧!让我们一起为消灭资产阶级而奋斗。我们中间也有非常多出色的女同志。她们也一样在为这场斗争贡献着自己的力量,并且承受相同的艰辛和痛苦。她们或许不像你这样受过良好的教育,但是为什么,为什么你不愿意加入我们呢?你之前说丘扎宁想对你动粗,但他跟我们不一样,他是个堕落的坏种。你说我的同志们对你不友好,那你为什么要把自己打扮得像去参加资产阶级的舞会那样呢?我猜是你那愚蠢的自尊心不停告诉你:'我为什么要穿上肮脏的军装呢?难道就因为别人都这样穿吗?'你有勇气爱上一个工人,但是却不愿爱工人阶级的理想。跟你分手我很遗憾,我会永远怀念我们曾有过的美好回忆。”
保尔不再多说了。
第二天,保尔看到街上贴着一份肃反委员会主席签署的布告,签名的人正是朱赫来。他的心猛地跳起来。他好不容易才找到朱赫来办公的地方,但是哨兵拦住了他不让进去。他大吵大闹,差点被抓起来,最后还是如愿以偿。朱赫来对保尔表示了热烈的欢迎。他还是老样子,只是被炮弹炸断了一条胳膊。寒暄了几句之后,两个人就把话题转到工作上。“你现在还不适合上前线,不如先跟我一起在这里肃清反革命。明天开始你就过来上班吧。”朱赫来说道。
和波兰白军的战斗画上了句号。红军战士已经打到了华沙的城墙下面,可由于消耗了大量人力物力,后方补给又相距甚远,因此没能攻下最后的首都就撤退了。波兰人把这次撤退称作“维斯瓦河上的奇迹”。波兰的贵族老爷们又能苟活一段时间,成立波兰苏维埃社会主义共和国的愿望暂时要搁置了。鲜血淋漓的土地需要休养生息。保尔没能回去看看他的家人,因为谢佩托夫卡再次落入波兰人的手里。小镇成了双方的临时分界线,一场和平谈判正在进行中。
保尔不分昼夜地在肃反委员会执行着各种任务。当他听说家乡被波兰人占领时,他感到非常难过。他问朱赫来:“如果停战协议真的签完了,是否意味着我的母亲成了另一个国家的公民?”朱赫来打消了他的顾虑:“怎么会呢?边境肯定会以哥伦河为界,所以谢佩托夫卡还是属于我们的。我们很快就会知道了。”
各个师部都从波兰前线被调到了南方。之前,共和国把所有力量集中到波兰前线的时候,弗兰格尔带着他的匪帮从克里米亚爬出来,沿着第聂伯河向北推进,来到叶卡捷琳诺斯拉夫省为非作歹。既然现在和波兰人的战争结束了,国家决定把军队调往克里米亚,消灭这股反革命势力的最后巢穴。满载着士兵、车辆、锅灶和大炮的火车经过基辅向南奔驰。没有足够的空闲轨道,列车到了这里就只能堵在一起。这些天,为了应对运力不足的问题,铁路肃反委员会没日没夜地工作。电报机收到了无数条强制命令的电报,要求肃反委员会为这个师或那个部腾出可用的路轨。电报机嘀嗒嘀嗒地响着,打满点和横的纸袋滔滔不绝地涌出来。每条电报都要求优先对待:“优先于一切……”“这是军令……”“立即放行……”上面的内容都差不多,都警告说:“如若不执行命令,就会被军事法庭起诉。”
铁路肃反委员会的职责就是保证交通运输的畅通。各个部队的指挥官急匆匆地跑进来,一边晃着手枪,一边要求肃反委员会按照某某司令员发来的某某号电报,立即让他们的火车开走。肃反委员会表示办不到,但他们中没有人能接受这样的解释。“不行,快让我们先开!”说完就开始争吵。情形特别严重的时候,他们就会把朱赫来找来。于是那些气势汹汹准备开枪的人就都冷静下来了。这个钢铁一般的身躯,以及那沉着冷静、不容置喙的声音,让那些叫嚣着的军官把手枪重新塞回枪套里。
保尔时常会觉得头部传来一阵刺痛,但他依然硬挺着跑到站台维持秩序。肃反委员会的工作太过繁忙,他的神经根本吃不消。
有一天,他在一辆装满弹药箱的平板车上看到了谢廖沙·布鲁扎克。谢廖沙从车上跳下来,差点把保尔撞倒。他紧紧搂住他的朋友说:“保尔,你这鬼家伙,我一眼就认出你来了!”两个人有太多的话要说,以至于他们都不知道从何说起。自从上次分别之后,他们两个人都经历了太多事情。他们互相追问,不等对方回答,自己又滔滔不绝地开始说。他们聊得起劲,根本没听到汽笛声。直到车轮转动,火车要驶出车站了,两个人才不舍地分开。
他们还有很多话要对彼此说,但火车已经在加速了。谢廖沙招呼了他的朋友一声,就开始沿着月台狂奔。他抓住了一节货运车厢的门,车厢里也伸出了几只手把他拉了进去。当保尔看着他越走越远的时候,他才突然意识到谢廖沙还不知道瓦莉亚已经牺牲了。因为谢廖沙自从离开谢佩托夫卡之后就没再回去过,而这次相遇太过意外,保尔完全忘记了把这件事告诉他。“他不知道也是件好事,不然他一定会很难过的。”保尔想。但他不知道这就是两人最后一次见面了。站在车顶,敞开胸膛迎着秋风的谢廖沙也不知道,死神正在前面等待着他。
“坐下来吧,谢廖沙。”军服后面被烧出一个洞的红军战士多罗申科劝说道。“没事的。”谢廖沙笑着说,“风跟我可是好朋友。”
一周后的第一次交战中,谢廖沙被一颗流弹击中。他踉踉跄跄地向前走,胸口传来撕裂一般的疼痛。他伸出双臂,用力捂住胸口,摇晃着走了几步,随后重重地摔在地上。那双失去光芒的蓝眼睛依然凝视着无边的乌克兰大草原。
铁路肃反委员会的工作让保尔的身体开始吃不消。他的头痛发作得更加频繁。直到有一天,他在连着两个晚上没睡觉之后,晕倒在车站。这时他才找到朱赫来说:“朱赫来,你看是不是该给我换一份其他工作?我想回到铁路工厂干回我的老本行。留在这里,我怕脑袋上的旧伤会越来越严重。医务委员会的人告诉我说,我不适合留在军队里。但是,这里的工作比前线还紧张。这两天围捕苏蒂尔匪帮的工作已经把我给累倒了。这种不间断的工作我做不来,我必须要有休息的时间。朱赫来,如果我连脚都站不稳,还留在这里不是给你添麻烦吗?”
朱赫来关切地看着他说:“是的,你的身体确实不太好。都怪我,我应该早点放你走。我之前太忙了,都没有注意到。”这场谈话结束不久,保尔就拿着介绍信去共青团省委会报到了,信上要求共青团省委会安排他的工作。一个戴着鸭舌帽的小伙子看了看介绍信,然后向保尔眨了眨眼睛说:“从肃反会员会来的,对吗?那是个不错的单位。我们马上就可以为你安排工作,现在正是用人之际。你想去哪里?省粮食委员会怎么样?不想去?好的。那去码头上的宣传鼓动站怎么样?也不想去?那太可惜了,那里可是个好地方,能领到头等的口粮。”
保尔打断了他,说道:“我想去铁路总厂。”那个小伙子惊讶地说:“铁路总厂?可是……那里暂时不缺人。你去找乌斯季诺维奇同志吧,她肯定会给你安排妥当。”在和那个褐色皮肤的乌斯季诺维奇同志谈了一会儿之后,保尔的去向最终确定了。他将会去铁路总厂担任共青团书记,不脱产。
与此同时,白军一直在加固着克里米亚的大门。在那块连接着半岛和大陆的分界线上,也就是很久以前克里米亚鞑靼人和扎波罗热哥萨克部落分界的地方,白军修建了一个现代化要塞——彼列科普。而在这个要塞后面,集结着从各个角落赶来的旧世界的余孽。他们沉浸在美酒的狂欢之中,被虚假的安全蒙蔽了双眼,根本没有意识到自己的末日即将来临。
在一个阴冷的秋夜,数万名劳动人民的儿子跳进冰冷的锡瓦什湖中,在黑暗的掩护下穿过海湾,从背后打击盘踞在堡垒中的敌人。伊万·扎尔基就是这千万个士兵中的一员。他把机关枪顶在头上,防止它被弄湿。
天刚亮,第一批渡过锡瓦什湖的战士就已经在利托夫斯基半岛登陆,第一个爬上岸的就是伊万·扎尔基。他们绕到堡垒前面,从正面对白军展开了攻击,彼列科普立刻沸腾起来。
一场史无前例的激战随之展开。白军骑兵冲向刚刚爬上岸的红军战士。扎尔基的机关枪不停地向周围倾射出死亡的子弹。人和马在暴雨一样的铅弹下纷纷倒地。扎尔基风驰电掣般地把新的弹夹装进枪里。
几百门大炮在彼列科普咆哮着,成百上千枚炮弹发出刺耳的尖叫划过天空。大地似乎坍缩成了一个无底的深渊。炮弹爆炸产生了无数细小的碎片。被撕裂的大地混着黑烟遮住了太阳。
这怪物的头颅终于被敲碎了。第一骑兵军洪流一般涌入了克里米亚,准备给这些白军带来最后一轮打击。魂飞魄散的白军惊慌失措地冲向了离港的船只。在那些破旧的制服上,在那颗红心跳动的地方,挂着共和国颁发的金制红旗勋章。共青团员机枪手伊万·扎尔基就是这其中一员。
跟波兰的合约最终还是签订了。正如朱赫来所预料的那样,谢佩托夫卡仍然属于苏维埃乌克兰。镇外三十五公里的那条河被定为边境线。在一九二零年十二月的一个难忘的早晨,保尔乘坐列车回到了他思念的家乡。踩在积雪的月台上,保尔抬头看了一眼“谢佩托夫卡站”的牌子。随后,他直接左转,来到调车场寻找哥哥阿尔焦姆。不过阿尔焦姆并不在那里。保尔扣紧外套,快步穿过树林,向镇上走去。听到敲门声,母亲玛丽亚·雅科夫列夫娜转过头说:“请进!”一个被雪覆盖的身影推门而入。她认出来小儿子那张可爱的脸。她用手捂着胸口,激动得说不出话。
她扑在儿子的胸膛上,亲吻着他的脸,幸福的泪水顺着她的脸颊流了下来。保尔紧紧地抱住她消瘦的身体,低头静静地注视着那张因痛苦和忧愁而布满皱纹的脸,等着她平静下来。
幸福的光芒再次闪耀在这个饱经沧桑的母亲眼睛里。面对失而复得的小儿子,她似乎永远也看不够。三天后,当阿尔焦姆在深夜背着包回到这个小房子时,母亲喜悦的心情已经无法形容了。
就这样,柯察金一家人又团聚了。兄弟俩历经了艰苦的考验和痛苦的磨难,幸而大难不死,现在又重聚在一起了。“现在你们两个都有什么打算?”母亲问他们。“我还是回调车场干我的老行当去,妈妈。”阿尔焦姆回答道。至于保尔,他在家待了两个星期,又回到了基辅,因为那里的工作还在等待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