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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生（第1页）

真生

长安士人贾子龙，偶过邻巷，见一客，风度洒如[1]。问之，则真生，咸阳僦寓者也。心慕之。明日，往投刺[2]，适值其亡[3]。凡三谒，皆不遇。乃阴使人窥其在舍而后过之，真走避不出，贾搜之始出。促膝倾谈，大相知悦。贾就逆旅，遣僮行沽。真又善饮，能雅谑[4]，乐甚。酒欲尽，真搜箧出饮器，玉卮无当，注杯酒其中，盎然已满，以小盏挹取入壶，并无少减。贾异之，坚求其术。真曰：“我不愿相见者，君无他短，但贪心未净耳。此乃仙家隐术，何能相授。”贾曰：“冤哉！我何贪，间萌奢想者，徒以贫耳。”一笑而散。由此往来无间，形骸尽忘[5]。每值乏窘，真辄出黑石一块，吹咒其上，以磨瓦砾，立刻化为白金，便以赠生。仅足所用，未尝赢馀。贾每求益，真曰：“我言君贪，如何，如何！”贾思明告必不可得，将乘其醉睡，窃石而要之。一日，饮既卧，贾潜起，搜诸衣底。真觉之曰：“子真丧心，不可处矣！”遂辞别，移居而去。

后年馀，贾游河干，见一石莹洁，绝类真生物。拾之，珍藏若宝。过数日，真忽至，然若有所失。贾慰问之，真曰：“君前所见，乃仙人点金石也。曩从抱真子游，彼怜我介[6]，以此相贻。醉后失去，隐卜当在君所。如有还带之恩[7]，不敢忘报。”贾笑曰：“仆生平不敢欺友朋，诚如所卜。但知管仲之贫者，莫如鲍叔，君且奈何？”真请以百金为赠。贾曰：“百金非少，但授我口诀，一亲试之，无憾矣。”真恐其寡信。贾曰：“君自仙人，岂不知贾某宁失信于朋友者哉！”真授其诀。贾顾砌上[8]有巨石，将试之。真掣其肘，不听前。贾乃俯掬半砖，置砧上曰：“若此者，非多耶？”真乃听之。贾不磨砖而磨砧，真变色欲与争，而砧已化为浑金。反石于真，真叹曰：“业如此，复何言？然妄以福禄加人，必遭天谴。如逭[9]我罪，施材[10]百具、絮衣百领，肯之乎？”贾曰：“仆所以欲得钱者，原非欲窖藏之也。君尚视我为守财卤[11]耶？”真喜而去。

贾得金，旦施且贾，不三年，施数已满。真忽至，握手曰：“君信义人也！别后被福神奏帝，削去仙籍。蒙君博施，今以功德消罪。愿勉之，勿替也。”贾问真系天上何曹，曰：“我乃有道之狐耳。出身綦微[12]，不堪孽累[13]，故生平自爱，一毫不敢妄作。”贾为设酒，遂与欢饮如初。贾至九十馀，狐犹时至其家。

长山某，卖解信药[14]，即垂危，灌之无不活。然秘其方，即戚好不传也。一日，以株累[15]被逮。妻弟饷食狱中，隐置信焉。坐待食已而后告之，甲不信。少顷，腹中溃动，始大惊，骂曰：“畜产速行！家中虽有药末，恐道远难俟，急于城中物色薜荔[16]为末，清水一盏，速将来！”妻弟如其教。迨觅至，某已呕泻欲死，急投之，立刻而安。其方自此遂传。此亦犹狐之秘其石也。

【注释】

[1]洒如：潇洒，洒脱。如，然。

[2]投刺：投递名片，请求谒见。刺，名片。

[3]亡：外出。

[4]雅谑：雅言戏谑。

[5]形骸尽忘：谓彼此亲密无间，如同一人。形骸，人的形体，躯壳。

[6]介：有节操。

[7]还带之恩：归还珍贵失物之恩。

[8]砌上：阶上。

[9]逭（huàn）：逃避，躲过。

[10]材：棺材。

[11]守财卤：即守财奴。

[12]綦（qí）微：甚为低微。綦，甚。

[13]孽累：罪孽牵累。

[14]解信药：即解砒霜的药。信，信石，砒石的别称。

[15]株累：别人有罪而受到牵连。

[16]薜荔：又名木蓬，木本植物，果实形似蓬房，可入药。

【译文】

长安有个读书人名叫贾子龙，有一天，他在附近小巷子里走，看见一个外地人，风度潇洒自如。贾生主动上前和他说话，闲聊中得知那人姓真，是咸阳人，租房子住在长安。两人分别第二天，贾子龙拿着名片到真生住的地方拜访，不巧的是真生不在家，前后拜访三次，都没遇到。贾生暗中派人看准真生在家再去拜访，可是，真生在家也躲避着不肯出来见贾生，贾生闯进去搜他，真生才出来。两个人促膝谈心，相见恨晚。贾生就在真生住处派个小童去打酒。真生善于饮酒，又能说风雅的笑话，两个人一边喝酒一边谈心，非常快活。酒快喝光的时候，真生翻了翻箱子，拿出一个饮酒器皿来，那器皿是一个没有底的大白玉杯子，把一小杯酒倒在里面，大杯子就满满的了。用小杯舀酒倒入壶中，大玉杯中的酒一点也没减少。贾生觉得很神奇，执意要求真生传授这种法术。真生说：“我之所以不愿意和你相见，就是因为你贪心比较重，这是仙家秘不传人的法术，怎么能传授给你呢？”贾生辩白说自己没有贪心，偶尔产生一些奢望，只是因为贫穷。说完两人哈哈一笑就分别了。从此，两人往来亲密无间，不分彼此。每当贾生窘困缺钱时，真生就拿出一块黑石头，吹上一口气，念些咒语，把黑石头拿去磨瓦块碎石，瓦块碎石立刻就变成银子。真生便把那些银子赠给贾生，每次赠予的银子也不多，仅仅够贾生用，从没有多余的。贾生每次要求多变些银子，真生就说贾生贪心，不肯多变。贾生心想，明着要不到，不如趁真生喝醉睡觉时把黑石头偷来要挟他。一天，两人喝完了酒睡下后，贾生偷偷起来，到真生衣服里翻找那块黑石头。翻了半天没翻到，却被真生发觉了。真生遗憾地说：“你这人没良心，不能再和你相处了！”于是辞别贾生，住到别的地方去了。

过了一年多，贾生在河边游玩，看见有一块石头晶莹光洁，很像是真生的那一块。贾生拾起那块石头，像对待宝贝一样珍藏着。过了几天，真生忽然来了，精神恍惚若有所失。贾生安慰他，并询问原因。真生说他以前拿来变银子的那块石头是仙人的点金石，是他从前跟随抱真子云游时，抱真子赠送他的。那块石头前几天在他喝醉酒时不小心弄丢了，占卜一下，那块石头应该在贾生这里，如果贾生肯把石头还给他，他一定好好报答贾生。贾生笑着说：“我从不敢欺骗朋友，的确和你占卜的那样，石头在我这儿。可是，你也知道我很贫穷，没有钱，你准备怎么办呢？”真生答应送给他一百两银子。贾生嫌一百两银子太少，请真生把变钱的口诀传授给他，让他自己试一试。真生担心他贪心重，不讲信用。贾生说：“你是个仙人，怎么不了解我呢，我难道是失信于朋友的人吗？”真生把口诀传授给贾生。贾生回头看到台阶上有块大石头，就要在大石头上试一试。真生一把拉住他，不让他到大石头上去磨。贾生知道真生是不愿意他得太多银子，就顺手弯腰拾起半块砖头，放在石砧子上说：“这么大，不多了吧？”这回真生让他试了。可是贾生不去磨那半块砖头而是去磨那巨大的石砧子。真生气得脸色都变了，去夺贾生手中石头，可那石砧已经化为一整块金子了。贾生得到那么大的金子，心里非常高兴，把石头还给真生。真生叹气说：“现在已经这样了，还能说什么呢？但是，我随便把福禄加给别人，必然要遭受上天惩罚。如果要挽回我的罪过，请你做善事施舍棺木一百口、棉衣一百件。你肯这样做吗？”贾生答应下来，说他之所以要得到很多金子，本来就不是为了藏起来自己用的，请真生不要将他看成守财奴，真生高兴地走了。

贾生没有食言，得到金子后，一边施舍，一边做买卖，不到三年，施舍的数量已经够了。这一天，真生忽然来了，握着贾生的手说：“你真是个讲信用有义气的人啊！我们分别后，福神就报告了玉皇大帝，削去了我的仙籍。承蒙你广做施舍，用功德抵消了罪过。希望你勉励自己，不要停止做善事。”贾生问他是天上哪一位神仙，真生说他只是一只有道业的狐狸，出身很低微，承受不了罪孽的牵累，所以生平很自爱，一丝一毫也不敢胡作非为。贾生摆下酒宴，真生就和他像从前一样对饮起来。他们又开始相互来往，贾生活到九十多岁，狐仙还时常到他家里去。

长山县有个人，卖能解砒霜毒的药。即使是中毒垂危的病人，灌下他的药没有救不活的。但是这人对药方严加保密，即使是亲戚好友也不传授。有一天，他被一件案子牵连进了监狱。他的妻弟到狱中给他送饭，偷偷把砒霜放在饭菜里，看着他吃完了才告诉他。这人不信，一会儿腹中开始绞痛，才大吃一惊，骂道：“好你个畜生养的，快去快去！家里虽然还有药末，恐怕路远来不及了，你赶快在城里找到薜荔磨成粉，再拿清水一杯，赶快去拿！”妻弟按他说的去办了。等把这些东西拿回来，那人已经连呕带泻快要死了，急忙给他灌下药去，立刻就好了。这个药方从此才传出。这人也像那个狐仙不把石头的秘诀传给人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