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小志冷笑道:“此一时彼一时,那时候你刚到齐江市,我对你寄予厚望,而且你和凤山县的人也没有利益联系,所以我才会向你举报。但是现在不同了,我了解过市里的会议纪要,也问过建设公司的人员,你是长兴垃圾场整治工程的牵头领导,所有的计划和措施都是你批准的,所有的行动也是得到你允许的,你让我还怎么相信你?”
林寒江有些吃惊,一字一顿地问张小志:“你是说‘垃圾搬迁’的做法也是我批准的?”
“不止一个施工工人和运输司机向我证实的,你还想抵赖?”张小志的圆脸闪过一丝愤怒和无惧,“我既然是实名举报,就已经做好和你这种道貌岸然的人死磕到底的准备,你有什么招数尽管使出来吧,我不怕你!”他从包里掏出几张打印的照片,拍在林寒江的面前,说,“这是我拍的鱼塘的照片,至少有九个村子的鱼塘堆满了臭气熏天的污泥,都是从长兴垃圾场拉出来的。我这里还有村民和运输司机的证词,你能抵赖得了吗?你在凤山县尾矿的时候是一个英雄,但是今天,我不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你这么快就腐化变质了?就和那些垃圾、污水一样!”
林寒江低下头一张一张地仔细查看那些照片,那些鱼塘里堆满了黑乎乎的污泥,虽然是照片,似乎也难以掩盖污泥散发出的臭气,让他本能地想要掩住口鼻。最后他从照片里抬起头,问张小志:“我如果说这些事情我完全不知情,你相信吗?”
张小志的圆脸上布满了冷笑,说:“我当了这些年警察,抓过很多罪犯,在我给他们戴上手铐的时候,他们没有一个会承认自己犯了罪。”
林寒江一时无法自证,他有些气恼地看着张小志那张圆脸。张小志也毫不示弱地瞪着他,仿佛看见了他戴上手铐的样子……两人就这样对视了几秒钟。张小志惋惜地说:“林副市长,你曾经是我心目中的英雄,我和很多人一样,都曾经把你当成拯救齐江的希望,但是没想到你这么快就被拉下水,和那些人、那些污泥一样臭不可闻!”他越发惋惜地摇着头,既像是故意气林寒江,又像是自我感慨,“这世界上真的没有什么英雄,有的不过是一群被利益牵着鼻子的走狗!也许,你堕落得比他们更快。”
林寒江第一次被人如此恶毒地当面嘲讽,他拍案而起,想为自己辩解,但是手掌的震疼让他瞬间冷静了下来。他对张小志说:“今天我不想和你争辩,但是我很快就会把真相交给你,那时候你再评判我是英雄还是走狗吧!你可以回去了,麻烦你把这些照片交给局里。”
张小志噙着冷笑转身而去,关门的瞬间又对林寒江说:“林副市长,至于你是黑是白,我们就看最后的结果吧。如果你真的是幕后主使,我会用我这身警服来赌你的前程,我们走着瞧!”
看着张小志消失的背影,林寒江面无表情。
“我们走着瞧……”林寒江反复念叨着张小志扔下的这句话,他在张小志的眼神里读到了深重的憎恶。他颓然地倒在椅子上,看着天花板发呆。
脸色铁青的郝仁敬进来时,被林寒江憔悴的神态吓了一跳,还以为林寒江身体出了毛病。
“事情其实很简单,没有想象中的复杂。我们生态环境局确实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事情就发生在眼皮底下,我们却被蒙在鼓里。”哭丧着脸的郝仁敬向林寒江汇报,他回到局里把那个现场监督的副科长喊来,刚提起一个开头,那个副科长就冒汗了,当场承认了自己的错误,还恳求他帮忙向领导和纪委解释求情,争取从轻发落。
原来,在林寒江的组织协调下,原来王武时期因为贪腐问题而烂尾的长兴垃圾处理厂再次启动,由齐江市国资公司负责建设任务,国资公司委托下属子公司齐江市城乡环境建设公司承担现场施工任务。垃圾处理厂的建设工程没有问题,但是在如何处理垃圾渗滤液污染的泥土时,城乡环境建设公司犯难了。经过测算,被污染的土壤有75万多立方米,体量很大。按照林寒江和生态环境局制订的整治方案要求,这些污染土壤三分之一要进行卫生填埋,三分之二要进行土地利用。卫生填埋的处置方法简单、易行、成本低,污泥不需要高度脱水,但是污泥填埋也存在一些问题,会造成填埋渗滤液和气体的形成,填埋场选址或运行不当会污染地下水环境,填埋场产生的气体主要是甲烷,如果不采取适当措施会引起爆炸和燃烧。土地利用的处置方法目前是国内主流处置方法,污泥土地直接利用因投资少、能耗低、运行费用低、有机部分可转化成土壤改良剂成分等优点,被认为是最有发展潜力的一种处置方式。如果按照原来的施工方案,利用卫生填埋和土地利用的方式处置污泥,国资公司至少要投入3000多万的经费,国资公司经过测算,准备在这方面减少投入,他们和城乡环境建设公司上下串联,只将一部分污染泥土进行卫生填埋和土地利用,做好了虚张声势的表面文章,暗地里将大部分污染泥土偷偷倾倒进周边农村里的荒废鱼塘和水沟里,省下了大约1700万经费。这笔钱被用作国资公司和城乡环境建设公司的资金周转,可能还有一部分被用来发放补助。
生态环境局派驻现场监督的副科长,被施工单位几顿昏天黑地的大酒、一部最新款的华为手机、一份国资公司班子成员标准的施工补贴给收买了,选择了对施工单位的偷梁换柱行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刚开始时,这个副科长还能坚持原则,对他们的行为表示反对,但是架不住施工单位的威逼利诱,他们说只要把垃圾处理厂按照工期建设好,正常运转,市里领导肯定高兴,谁会在意原来的污泥埋在哪里呢?就算是国家环保督察组回来复查,一年的时间那些污泥早就埋在荒草底下了,谁会挖开土层去查看?
林寒江听完,再次怒不可遏地拍案而起。伴随着一声巨响,他感觉手掌骨钝钝一痛。他问郝仁敬:“这就是全部真相?还有没有别的事情隐瞒我们?”
郝仁敬坚定地摇摇头,说:“那个副科长痛哭流涕,争取戴罪立功,我想他不会撒谎。”
林寒江对着窗外长呼一口浊气,似乎想吐出胸中的愤怒,他说:“既然这样,赶紧报纪委吧,请纪委监委介入调查。如果需要公安部门介入,就点名请举报人张小志作为特邀人员参与调查,我们让举报人来为我们证明清白。”顿了一顿,林寒江握住自己发痛的手,说,“我们都有责任啊,失职了,丧失了对部下教育和监督的警惕性,以为自己没事,下面就不会出事。却不知,在臭气熏天的地方待久了,铁钉子会生锈,人也会变烂的……”
郝仁敬几乎要哭出来了,说:“纪委和公安介入,只怕又要倒下一批干部了,我们又会得罪一大批人。”
林寒江的目光还停留在窗外,声音有些无奈,说:“得罪人是轻的,在这件事上我和你都有渎职之责,难辞其咎,恐怕也要背上处分……”
林寒江愤怒之下拍在桌子上那一掌,当时他并没有在意,事后却感到手掌剧痛难忍,去医院拍片之后才发觉竟然是掌骨骨裂。医生给林寒江做了处置,说要足足打半个月的石膏,还建议林寒江控制情绪,不要轻易发火,肝火太旺对身体也有伤害。
手掌的受伤让林寒江更加焦躁,晚上写作时都无法利用电脑打字,连看书都不方便,他索性到学校操场跑步。
晚上九点多的操场只剩下一些校园情侣在散步,林寒江慢跑起来,因为不敢牵动受伤的右手,所以跑步姿势有些怪异。
林寒江特别欣赏村上春树“跑步可以驱魔”的说法,他也觉得跑步可以帮助他抖落身上的黑暗,汗水可以帮助他冲刷心中的抑郁。林寒江机械地挪动着脚步,小雪的面庞、烦心的工作,甚至还有养老院里王武老母亲的样子,都像幻灯片一样在他眼前浮现,尤其想到小雪去世的那天早晨他俩还在这片操场上散步,那是两人最后一次携手漫步。林寒江突然感觉身体像被抽空了一样,他一阵**,痛苦地弯下腰,拄着膝盖吐起来,吐的都是苦水。
一阵香风袭来,一只手轻轻拍着林寒江的背。林寒江惊诧地抬起头,透过泪水模糊的眼,他看见束着马尾的罗真子吃惊的面容。她关切地问:“林老师,你怎么了?”
林寒江从悲伤中挣脱出来,单手抹了一把脸上的泪痕,不自然地笑笑:“没什么,跑岔气了,胃有点不舒服。”
“你的手受伤了?”罗真子指着林寒江手上的石膏问。
“没事,不小心撞伤的,养几天就好了。”林寒江强打精神回答道,心里却暗暗自责,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自己说假话竟然说得这么自然了,连眼睛都不眨一下。或许撒谎是人的本性,大多数时间里,我们甚至都不能对自己诚实。
“林老师,你身体不舒服的话,我送你回宿舍吧?”罗真子看出林寒江的状态不正常,好意想送他回去。林寒江摇头拒绝了,独自向前面的黑暗处走去,他不想让人看见眼角还在溢出的泪水。
“林老师,你要注意身体,别太劳累了。”罗真子关切的声音远远传来。林寒江没有回话,却暗自苦笑,“林老师”是他喜欢的称谓,比“林副市长”的官称更让他感觉舒服。来到齐江市以后绝大多数的人都喊他副市长,其实他每次听到都有种不自在的感觉。而这个女学生喊他“林老师”,可能是出于习惯,也可能是揣摩透了他的心理。
走远了的林寒江不由得偷偷回头去看罗真子,那个一身白衣的马尾辫一跳一跳地跑远了,跑的还是反方向。“真是一个特立独行的女孩!”林寒江感叹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