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山县分管生态环境的副县长张镇和生态环境分局的女局长王玉芝,听说新来的副市长林寒江突然出现在北岭村矿渣填埋场,心里不免有些打鼓,赶紧带着几个部下驱车赶来。
看到县里领导来了,填埋场工地的工人们聚拢过来,散去的村民们也三三两两走上山坡,那辆警车也载着姓张的警察等人驶了回来。人人都在猜测,填埋场今天要发生大事了。
张镇和王玉芝也是生态环境系统的老人了,在生态环境系统浸**多年,林寒江在省厅的时候和他们偶有交集,今天握手寒暄的时候都是各怀心腹事,尤其林寒江并不是一个善于掩藏自己脸色的人,脸上的怒气仿佛挂着一枚手榴弹。
“林副市长,我向您汇报一下这个填埋场的来龙去脉。”王玉芝拿着一份环评报告,向林寒江汇报道,“凤山金矿在三十公里之外,因为产生的矿渣越来越多,原来的填埋场已经不堪重负,后来经过专家选址,县政府常务会议决定,在北岭村新建一处填埋场。”王玉芝是一个聪明伶俐的女人,短短几句话不仅把建设填埋场的原因说清楚,而且有意无意把责任也撇清了。
那份环评报告林寒江曾经看过,从报告上根本看不出有什么问题,但是站在现场,林寒江知道这个填埋场的产生就是一个领导拍脑门决策、生态环境部门曲意逢迎、评估专家颠倒黑白、基层干部瞒上欺下,多种因素综合作怪而诞生的产物。
张镇看着林寒江铁青的脸色,过来想解释一下:“林副市长,这个填埋场被环保督察组通报以后,凤山县高度重视,多次开会研究,拿出整改补救措施,我们主要做了以下几方面工作……”
林寒江打断张镇背书一样的汇报,对方毕竟是副县长,林寒江还是给他留了点情面:“凤山县的整改措施,还请张副县长向齐江市政府做一次正式的汇报吧,我今天不做评判。我今天来这里,主要是对生态环境系统的干部进行一次现场业务拉练。”他转头问王玉芝:“王局长,我想请问你,金矿矿渣如果填埋不当,一般会有哪些危害?”
王玉芝一路上把各种辩解的理由都想到了,却没想到林寒江上来就考她业务知识,一下子蒙在那里,涨红着脸答不上来。
沉默了良久,王玉芝身后一个小伙子怯生生地替她回答:“副市长,一般来说,金矿矿渣对环境污染大体有三种途径:一是矿渣在风化过程中逸出某些有害气体,经大气传播而进行污染;二是极细的矿渣砂粒含有选矿药剂以及金属离子,受风吹的作用,使周围环境受到污染;三是如果遇到汛期,矿渣连同雨水流入农田、河流,对附近水域和地下水造成危害。”
“你说得很好。”林寒江对小伙子点点头,“矿渣填埋的覆土厚度应该是多少?”
受到鼓励的小伙子张口就答:“一般覆土厚度不少于400~600毫米。”
“好,你现在就去测一下这个填埋场的覆土厚度。”林寒江指着面前的填埋场说,小伙子有点迟疑地看着张镇和王玉芝,不敢抬腿。
张镇瞪了他一眼:“让你去你就去!”小伙子一溜烟跑下去测量覆土厚度,他先后测了几个点位,就站在填埋池里向上边的人喊:“110~150毫米!”小伙子怕林寒江再问他问题,干脆站在填埋池里不出来,估计他在测量覆土的时候一定恨不得扇自己几个耳光,多嘴惹祸,回到局里还不得被女局长撕了?
林寒江继续在问:“凤山县去年的降水量是多少?”
这个问题把所有凤山县的干部都问住了,气氛一时有些尴尬。周成功掏出一个小本查了一下,说:“去年凤山县总降水量3560毫米,暴发山洪3次、泥石流1次。”
“这个填埋场距离山下的河流大约多远?”
周成功目测了一下:“2公里左右。”
“这条河流入齐江有多远?”
这个问题连周成功都回答不上来,旁观的村民有人接茬儿,说:“从这里到齐江岸边,顺河走47里,走公路36里。我走了半辈子,肯定没错!”接话的是那个骂人的老大爷。
林寒江沉默下来,所有人都知道他的问题隐含着什么。张镇的面色一阵红一阵白,王玉芝后颈都冒汗了。
山风呼啸,填埋场的沙砾卷起一股微小的旋风,打着卷儿飞上天空,扬起的尘土像细雨一样洒在所有人的身上,却没有人敢去拍,生怕发出声响引来林寒江的诘问。
林寒江沉默一会儿,他已经平静下来,问王玉芝:“王局长,《中华人民共和国固体废物污染环境防治法》我们都组织过学习培训,其中的第六十四条、第六十七条,你还记得吗?”
王玉芝心里已经把林寒江恨得牙痒痒,对这个让自己出糗的人干脆不予理睬,你能把老娘怎么样?张镇也有点下不来台,干脆也不吭声。
“你们谁能帮我查一下原文?”林寒江对周围的人说,他感觉到了对面两个人的情绪变化,也不好再咄咄逼人。
田小小手最快,在手机上查到了,大声读出来:“《中华人民共和国固体废物污染环境防治法》第六十四条,在发生或者有证据证明可能发生危险废物严重污染环境、威胁居民生命财产安全时,县级以上地方人民政府环境保护行政主管部门或者其他固体废物污染环境防治工作的监督管理部门必须立即向本级人民政府和上一级人民政府有关行政主管部门报告,由人民政府采取防止或者减轻危害的有效措施。有关人民政府可以根据需要责令停止导致或者可能导致环境污染事故的作业……
“第六十七条,县级以上人民政府环境保护行政主管部门或者其他固体废物污染环境防治工作的监督管理部门违反本法规下列规定的,由本级人民政府或者上级人民政府有关行政主管部门责令改正,对负有责任的主管人员和其他直接责任人员依法给予行政处分;构成犯罪的,依法追究刑事责任……”
田小小还要继续解读“下列规定”包括哪些内容,林寒江制止了她。林寒江环视一圈村民和凤山县的人,说:“对不起大家,我林寒江今天确实有些过头了,问了你们很多问题。我检讨自己今天的行为举止,可能会让一些人不满,我可以道歉。但是,我想说的是,矿渣废物中的有毒有害成分往往具有不可降解性能,所以对矿渣废物填埋场的要求很高,填埋场的设计、施工、运行和维护必须严格按相关标准进行,在这件事情上决不能不顾科学依据,一味逢迎领导意志。市委廖书记有一句话我很赞赏——对生态环境问题的懈怠和纵容,就是对人民的犯罪!眼前的填埋场,明显存在偷工减料、施工不达标等问题,它的后果我们闭着眼睛想也能想到。我想请张副县长叫停这个填埋场施工,想请王局长按照法律法规履行自己的管理职责。现场提取的土壤样本和水体样本,我们将带回齐江市进行检验。一周后,我们将带着检测数据回来,用检测数据说话,到时候我一定给大家一个满意的答复。今天的业务拉练到此为止。”
林寒江问周成功:“一周内能出结果吗?”周成功肯定地点点头。
林寒江转身就走,把凤山县的人晾在那里。北岭村村民却响起一片掌声,那个骂人的老大爷笑得露出了半嘴豁牙:“你们这些官商勾结的浑蛋玩意儿,可算有人收拾你们了!”
村民们一直把林寒江等五人送上汽车,还在飞扬的尘土里鼓掌。
当天半夜,林寒江在睡梦中就被一个威胁电话吵醒了:“姓林的,老子从此就和你耗上了,不死不休,你等着吧!”声音嘶哑狠毒,仿佛不把林寒江撕碎了就不痛快。
林寒江惊问:“你是什么人?”
“姓林的,你为了自己当官,把别人的饭碗都砸了,你会有好日子过?”
林寒江火气上来,提高了声音:“你到底是什么人?我没空陪你磨牙。”
“林寒江,你还是早点滚出齐江,滚回省城吧,否则你是没有好下场的!”电话挂断了,这个声音不仅阴毒,更像是经过技术处理,仿佛从一个空箱子里传出来的,刺耳又怪异,让人听起来浑身难受。
这个电话之后,林寒江无法再入睡,干脆爬起来写他的研究课题,最近事情太多,他的写作进程远远滞后了。
从北岭村带回来的水样送去化验,化验结果让林寒江痛心不已:部分相对密度在4。5以上的金属元素及其化合物检验指标异常,有的指标超标三四倍,说明这个浮皮潦草的矿渣填埋场中的重金属已经通过地表径流和地下水系,对这一地区造成了污染。他忧心忡忡道:“北岭村恐怕已经被污染了,不知道污染程度如何,希望这个该死的填埋场污染面积不要太大。”
周成功带人去北岭村对农户家中水井进行检测,证实了林寒江的猜测,半个村子的水井检测结果超标。林寒江一边让郝仁敬等人赶紧研究转移矿渣填埋的方案,一边又给卫健委领导打电话,赶紧抽调医护人员赶到北岭村对村民们进行体检。
医护人员还没进驻北岭村,几家网站的消息就已经出来了——《凤山县矿渣违规填埋,造成大面积饮用水污染》,标题触目惊心,但是内容基本一致,似乎是统一口径的新闻通稿。
“林寒江,你要干什么?!”被网络新闻激怒的廖宇正在电话里对他大声责问,“你还嫌齐江丢人现眼的事情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