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眼见未必为实
厂区里的执法检查还在进行,周成功出来汇报说,没有发现什么明显问题。林寒江大失所望,有些郁闷,背着双手一个人走上江堤。他侧头看着自己在水里的倒影,那是一个略显佝偻老态的身影,尤其是背手的姿态让他更显苍老。这种神态是他以前极为反感的,他曾时常提醒自己不要过早进入这种未老先衰的状态,但是最近接二连三的打击,从家庭到工作,让他确实有些不堪重负。
林寒江望着江面上穿梭的冲锋舟,心里反省着自己刚才和李、赵二人说的话,他想起史书里的一个故事:清朝光绪年间,有一年春闱,那位后来在“庚子事变”中上吊殉国的徐桐为会试总裁,有个翰林向徐桐谋求会试官的差事,徐桐义正词严地拒绝了他。翰林不甘心,又请了朝中大臣前来说情,徐桐在大臣面前愤然拒绝,他说我用人必当其才,最讨厌请托,请转告这位翰林,不要再找人打招呼了,不然莫怪我不讲情面。第二天,徐桐上朝时,内阁学士、军机大臣、赠太子少保的孙毓汶前来找他(史载孙毓汶与大太监李莲英结为兰谱,是慈禧太后最为信任之人,平日里侦探内宫消息,视光绪皇帝如虚器)。孙毓汶对徐桐说,某某翰林不错,你可以给谋个官差嘛。徐桐刚要解释,孙毓汶脸色一沉,说朝廷美差那么多,不必这么认真,这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徐桐立刻变换颜色,躬身受命,回去以后立刻安排手下去请那位翰林,说奉徐总裁之命,请翰林立刻去会试馆出任协修的差事。原来徐桐不是不听打招呼,而是以前打招呼的人分量不够罢了。
想到这个小故事,林寒江无限慨叹,大江东去,世事往复,社会的进步并不能彻底改变人性的弱点,很多历史还在重复上演。就如今天的事情,自己可以断然拒绝李子平和赵驰的说情,但如果是省里甚至中央的领导呢?自己是否还会坚持原则,扛住那种压力?
林寒江想起刚才自己愤而出口的“谋杀”二字,确实有些情绪失控。但是他又转念一想,自己也曾遭遇过黑衣人追杀,郝仁敬这次事故会不会也暗藏着更深的阴谋?林寒江站在江边,突然浑身一阵摇晃,他瞬间意识到,如果自己的被人追杀、郝仁敬的受伤昏迷都是有人指使的,那么小雪的车祸……
江风徐来,岸边的野花正在开放,像一只巨大的手拂过江水和堤岸,把林寒江的目光引向远方。林寒江面色苍白,额头的汗水涔涔而下,他的目光从郝仁敬落水的江面一直延伸到遥远的下游,那里是齐江湿地。那天晚上在湿地边上小雪忘情地背诵了许多诗词,他曾经答应小雪,要陪她再看湿地圆月,一起守候暑往寒来。而如今,江水无言东流,江月每天照常升起,那个望月背诗的人却已缥缈。
片云天共远,永夜月同孤……
水质检测结果让林寒江大跌眼镜,检测出的结果波澜不惊,没有抓到林寒江预期的罪魁祸首。
耿正等专家集体向林寒江出具了水体检测报告:齐江大学环保实验室进行了24项检测,结果显示为普通江水,水质达到国家标准Ⅲ类;环保检测站的省市联合检测结果更细一些,做了氨氮、硝基甲苯、硫酸盐、氯化物、硝酸盐、铁、锰等40项检测,各项指标基本正常;省里来的专家只是最后提示一点:发现微量铬超标,但似乎污染量并不大。
看着两份不痛不痒的检测结果,林寒江有一种集中全身力气挥出一拳却打在空气中的感觉,尤其想到自己在联合执法队员面前下达的命令,又拒绝了李子平和赵驰的说情,林寒江不禁有些沮丧。
林寒江召集来生态环境检测站和经济部门领导以及几家企业负责人,召开了一个水质检测通报会。听完通报结果,参会人员都否认自己企业有涉及“三价铬或六价铬”的产品和业务。
化工产业园的总经理王肜也出席了会议,她对林寒江依然满面笑容,上次的不快似乎并未发生。王肜是海归化工高才生,她提示林寒江,说:“林副市长,水质检验出铬超标,倒是让我想起一件事,是不是一年半以前上游发生的铬污染事件的遗留?”
林寒江一愣,说:“那次污染事件我了解一些,但是都过去这么久了还会贻害下游,还会把江里的鱼毒死?”
原来一年半前,上游省份的一家工厂违规操作,将数千吨含铬矿渣倾倒进一个水库之中,形成的三价铬和六价铬污染水体,而六价铬具有致命危害性。当时水库被污染水体约30万立方米,六价铬超标近2000倍。消息被披露以后,不仅引起了国家环保总局的高度重视,也引起了齐江下游各省市的恐慌,不少城市出现了抢购矿泉水的热潮。一些关心此事的网民在网络上写出“君住齐江头,我住齐江尾,共饮一江水”的帖子,引来近百万网民关注,强烈呼吁政府调查真相,拿出应急措施。后来,上游省份紧急辟谣,说并未将矿渣倾倒进水库之中,但是承认确实有历史堆存的渣场缺少有效监管的问题。该省采取了一系列防止污染扩散的措施,将历史堆存的渣场紧急重建了堆场挡墙、雨污分流沟渠、渗滤液收集池、污水处理池等,紧急进行河堤灌浆加固,稳固矿渣堆场与齐江水系之间的防渗系统,对污水进行处理,防止进入齐江。
当时,下游的H省紧急启动了生态环境应急预案,林寒江也参与其中,在齐江上持续检测水质,并定期向市民公布情况,林寒江还在媒体采访时讲解了六价铬的危害以及处置办法。所以,王肜一提及此事,林寒江也是心有余悸。
经王肜提醒,与会人员议论纷纷,倾向于罪魁祸首还是齐江上游省份的厂区,是他们不负责任违规操作,让下游企业承担后果。一些企业负责人有些情绪激动,认为齐江市生态环境局没有弄清事情真相就野蛮地要关停搬迁企业,损害了企业的名声和利益,是对齐江市营商环境的最大破坏。王肜巧妙地将祸水转嫁到齐江上游,并将矛盾引向生态环境局,林寒江虽然心知肚明,无奈现在没有证据反驳她。
会场里各家企业争执不休,林寒江也无法定夺,只能暂时性要求:一是由周成功带队在齐江上设立若干个监测断面,继续检测水质;二是由生态环境局与上游省份取得联系,确定原来的矿渣堆放地是否还存在问题。会议在一片牢骚指责声中不欢而散。
王肜临走时还向林寒江礼貌地打招呼,林寒江面对她的笑容也在心里暗暗承认,这个女人笑起来善解人意妩媚多姿,网络上常说的一句话“微微一笑很倾城”,大概就是这种笑容。
王肜说:“林副市长,对不起啊,怨我多嘴,一句无心的话,给您惹麻烦了。上游那个造成污染的企业经理是我同学,您如果想了解情况,我可以帮您问一下,或者让他过来向您亲自解释一下。”
林寒江犹豫了一下,谢绝了王肜的好意,说:“这种事情我还是向政府部门了解一下吧,至少消息来源权威一些,否则还是难堵悠悠之口啊。”看着王肜迷人的笑容,林寒江心里不断提醒自己,这个女人还是远离为妙。
王肜有些讪讪地告辞而去。
其实,王肜那句话在林寒江内心点亮了一盏灯,让他的思路大开。齐江水系的治理,不能画地为牢分段而治,应该上下游协调联动。在这场充满牢骚与指责的会议上,林寒江萌生了关于齐江全域水系治理与发展的新思路。齐江不单是H省的齐江,也是全中国的齐江,要着眼协调推进、强调绿色发展、注重文化保护、推动高质量发展。
赵驰来找林寒江,给他带来一盒冻顶乌龙茶。
赵驰对林寒江的态度一直是谜,有时候暗中使绊子,有时候又表现得很亲热,一直让林寒江摸不着头脑。
赵驰这次来,特意向林寒江解释了郝仁敬案子的苦衷,请他理解公安办案的难处。
林寒江表面和他客套,心中猜测八成是郝仁敬的案子惊动了廖宇正。没有廖宇正的压力,赵驰才不会降低身价来解释。
果然,赵驰装出一脸苦相,说:“今天西边那位把我尅了一顿,让我限期破案。”
林寒江现在已经能听懂赵驰的暗语了,他口中的“西边”是指廖宇正,“东边”是指李子平。
“寒江老弟,我得向你澄清一下,那天在齐江岸边,我虽然是陪着东边那位一起去的,但我可没有为企业求情的意思啊。”
“是吗?看来是我冤枉了你,还和你唇枪舌剑的,对不住啊。”林寒江故意装糊涂。
“齐江岸边那几家企业,以前都是在东边那位和王武势力范围的,和我没关系。”赵驰一脸神秘地说,“现在王胖子没了,估计有的人要重新抱大腿了。”
“势力范围?”林寒江一脸疑惑,“你能说具体点吗?”
赵驰意味深长地看着林寒江,大笑两声:“老弟啊,你还能不明白?齐江的水再深,有的大腿也是淹没不了的。”
赵驰是个老油条,向上级汇报工作时字正腔圆、头头是道,私下里聊天时不是代号就是打比喻,让别人费尽心思去揣摩,林寒江每次和他说话都累得慌。
两人喝了几杯冻顶乌龙茶,赵驰皱紧眉头,低声说:“寒江老弟,我可能在齐江待不长了,西边的对我不满意,东边的要把我挤对走、安排自己的亲信,老哥我现在难得很啊。”
“去哪里?省公安厅还是别的市?”
“去哪里我都不愿意啊。”赵驰一脸沮丧地说,“媳妇儿和孩子都在齐江,尤其儿子马上高三,我可不想这个时候离开。”
“你老兄的能力,去哪里都能一展身手,我看是好事。”林寒江安慰赵驰。他知道赵驰说的肯定不是真心话,估计这次调整的地方不是他满意的。
“明年西边和东边的两位很可能都走不成,‘瘦头陀’也该去人大了,他的位置估计就是你的了。”赵驰一脸神秘地说。林寒江脑筋使劲转了几圈,才明白“瘦头陀”说的是刘耕野。赵驰说他可能要接常务副市长,其实是在投石问路探听虚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