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约布赖特离去,破裂完成
整整一个晚上表示着利落地打点行李的刺痛人的声音从约布赖特的房间传进楼下他母亲的耳朵里。
第二天早晨他离开这所住宅又启程穿过荒原。一天的长途跋涉在他的前头,他的目的是去弄到一个住处以便尤苔莎成为他的妻子后他可以带她去居住。这样的一所房子,小,隐僻,窗户钉上了木板,一个月前他偶然看到过,在东爱敦那边的村子两英里左右,总共相距六英里远。他今天的脚步便直向那里。
天气跟头天晚上是大不相同了。日落时分那裹起尤苔莎阻挡了他离别凝视的黄色气雾般的暮霭已然预示了变化。它是英国的六月那些并不罕见的像十一月一样潮湿狂暴的日子中的一天。一块块冷云成群成批急速行进,好像画在活动的幻灯片上。其他大陆的蒸气乘风来到,当他往前走的时候围着他旋绕分散。
克莱姆终于到达了他出生时就从荒原地带圈出来的杉树和山毛榉人造林的边缘。这里的树,重重地满负了新生的湿湿的叶子,现在正遭受着比冬季最强烈的风还要大的损害,冬季的树枝是专门脱落了叶子跟风暴搏斗的,眼下这濡湿的幼山毛榉正在经受着砍截、毁损、伤残和酷厉的撕裂,由此损耗的汁液要流淌好多天,直到它们燃烧的日子,留下的伤疤仍历历可见。每一棵树干都是连根猛力扭动,在那里好像骨头在臼窝里摇动,每当一阵风扑到时抽搐战栗的声音便从树枝上发出,仿佛那痛楚被感觉到了。附近丛林中一只金翅雀正试图鸣唱;但是风吹到了它的羽毛底下直吹得羽毛直立起来,扭曲得小尾巴反转过去,使得它只好放弃了它的歌。
然而约布赖特左边几码远,在旷阔的荒原上,咬牙切齿的风暴却怎么也不起任何作用!那撕扯折磨着树木的狂风只是轻轻地抚摸着荆棘和石南使它们生起一阵阵波动罢了。爱敦荒原就是为了这样的时令如然造设的。
约布赖特近午时分到达了那所空房子。它差不多跟尤苔莎外公的住处一样孤凉荒漠,但是由于一条杉树林带几乎围起了那房子,它坐落的靠近荒原的真相倒被掩蔽了。他又往前走了大约一英里远,到了房主的村子,然后,和房主一起回到那房子里,把一切安排完满了,那人保证第二天至少有一个房间可以准备好住人。克莱姆的打算是自己先在那里住下来,到结婚那天尤苔莎再来跟他住到一起。
随后他转回头一路穿行着蒙蒙细雨往家里奔,景色是极大地改变了。蕨草,昨天他舒适地躺在其中的,现在每一个叶片都滴着水,他擦身而过时湿了他的腿;在他前面蹦跳的兔子的毛也被同样水淋淋的环境凝成了黑黑的一簇一簇。
十英里奔走以后他回到家里已经浑身湿透十分疲惫了。这简直不能说是一个吉利的开端,但是他选择了他的道路,就不能表示背离转向。晚上和第二天早上都用在为他离去做最后的安排上。一旦到了他决意出走的地步以后,在家里再待上必需之外的一分钟,他觉得,只是给他的母亲新的痛苦,经由一些话,脸色,或者行动。
他雇了一辆车那天下午两点钟送走了他的东西。下一步是去买一些家具,那些家具,在那个小屋里暂时用一用以后,在布达茅斯的房子里再添置一些好的物品还可以用。在安格堡有一个市场广博得足以满足这个目的,那地方距他选择的住处有几英里远,所以他决定当天在那里过夜。
现在只剩下了向他的母亲道别。他下楼的时候她像往常一样坐在窗户旁边。
“妈妈,我要离开你了。”他说,伸出手来。
“我想到你要走了,看到你收拾行李。”约布赖特太太用一种每一丝感情都排除在外的声音回答说。
“你能跟我不伤感情地分手吗?”
“当然了,克莱姆。”
“我将在二十五日结婚。”
“我想到你要结婚了。”
“到那时候——到那时候你一定要来看我们。那以后你就会更理解我了,我们的状况也不会像现在这样恶劣。”
“我想我很可能不会去看你们。”
“那就不是我的过错或者尤苔莎的过错了,妈妈。再见!”
他吻了吻她的脸颊,极度痛苦地离别启程了,那种痛苦好几个小时以后才减轻到了可以控制的程度。现在的状况是,不首先打破障碍,就没有什么话说;然而那障碍是不能打破的。
约布赖特一离开他母亲的屋子,他母亲的脸就由僵硬的面容变为完全绝望了。一会儿以后她哭起来,她的眼泪使她轻松了一些。这一天剩下的时间里她什么也没做,只是在麻木状态的边缘沿着花园的小径来回走动。夜晚来临了,但它并没有带来多少安宁。第二天,出于一种本能,她要做点什么事情,以便使衰竭疲惫减轻为哀伤,她去了她儿子的房间,亲手整理得井井有条,为了想象中他再度回来的时刻。她注意到了她的花,但只是马马虎虎地敷衍了一下,因为它们对她不再有魅力了。
是一个巨大的宽慰,下午的早些时候,托马芯意想不到地来看她。这不是托马芯结婚以后这对亲戚之间的第一次相见。过去的大错已经初步纠正了,她们总能够愉快自适地互相致意。
跟随她进门的斜射的太阳光带与这位年轻妻子十分相称。它照亮了她,如同她的光彩照亮了荒原。由她的动态中,由她的凝视中,她让人想起了居住在她家周围长了羽毛的生物观看者。所有涉及她的明喻和讽喻都以鸟类开始,以鸟类结束。在她的行动中具有与它们的飞翔同样多的姿态。当她沉思冥想着的时候她是一只茶隼,靠着看不见拍动的翅膀悬垂在空中。当她在大风里的时候她轻灵的身体好像一只苍鹭倚靠着树木和堤岸被吹打着。当她受到惊恐的时候她像一只翠鸟无声地标枪般飞掷。当她安宁的时候她像一只燕子掠过,她现在就是这样走动着。
“哎呀,你看上去非常快活,托马芯。”约布赖特太太说,带着一种哀伤的微笑,“戴蒙好吗?”
“他很好。”
“他待你好吗,托马芯?”约布赖特太太仔细地察看着她。
“还好。”
“是实话吗?”
“是的,伯母。要是他对我不好我会告诉你的。”她脸红着,带着点踌躇不定,又说,“他——我不知道是否该向你诉说这个,但是我实在不知道怎么做,我需要一点钱,你知道,伯母——需要点钱为我自己买点小东西——而他一点也不给我。我不愿意求他要;然而,或许,他不给我是因为,他不知道。我该不该跟他提呢,伯母?”
“你当然应该提。在这件事上你从来没说一个字?”
“你看,我本来有一点自己的钱,”托马芯躲躲闪闪地说,“直到最近我也没打算要他的。我只是上个星期才说了说;但他似乎——没有记在心上。”
“一定得叫他记在心上。你知道我有个小盒子装满了黑桃基尼,那是你伯父交到我的手上让我拣个时候分给你和克莱姆的。或许把钱分开的时候来到了。它们随时可以兑换成金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