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经》言性,始於成汤。伊伊《汤诰》“惟皇上帝,降衷於下民,若有恒性”,此正直指此理而言。夫子《易大传》曰:“乾道变化,各正性命。”又曰:“继之者善也,成之者性也。”子贡谓“夫子之言性与天道,不可得而闻”。
子思述之於《中庸》,曰“天命之谓性”。孟子道性善,实出於此。其曰:“乃若其情,则可以为善矣,乃所谓善也。”又发明出四端。又谓:“君子所性,仁义礼智根於心。”可谓扩前圣所未发,忒煞分明矣。伊尹曰“习与性成”,《论语》曰“性相近也,习相远也”,《家语》谓“少成若天性,习惯如自然”,可见这性字但取天生之义。
《中庸》论“天命之谓性”,又曰“自诚明谓之性,自明诚谓之教”,孟子道性善,又曰“尧舜性之,汤武反之”,皆与前性字不同,虽不与习对说,然皆以天道、人道对言,可见二性字元不同也。先儒只因“性相近也”一句,费了多少言语分疏,谓此性字是兼理与气质来说,不知人性上不可添一物,才带著气质,便不得谓之性矣。
荀子论性恶,扬子论性善恶混,韩子论性有三品,众言淆乱,必折诸圣。若谓夫子“性相近”一言正是论性之所以得名处,则前数说皆不谬於圣人,而孟子道性善却反为一偏之论矣。孟子道性善,只为见得分明,故说得来直截,但不曾说破性是何物,故荀、扬、韩诸儒又有许多议论。
伊川一言以断之,曰“性即理也”,则诸说皆不攻自破矣。孟子道性善,是扩前圣所未发,明道何以又谓“论性不论气,不备;论气不论性,不明。二之则不是”?孟子只说人性之善,却不会说人有不善,是被气禀蔽了他。其论下手处,亦只是说存心养性,扩充其四端,不曾说变化气质与克治底功夫。故明道谓“论性必须说破气质”,盖与孟子之言相发明也。但明道又谓“善固性也,恶亦不可不谓之性。
‘人生而静’以上不容说,才说性时,便已不是性也”,此则未免失之大快矣。噫!人性本善,何得有恶?当其恶时,善在何处?此须著些精彩看。上天之载,无声无臭,其在吾人,性之本体,亦复如是。性上添不得一物,只为他是纯粹至善底。圣人气禀,纯厚清明,略无些渣滓,但浑是一团理。庄生所谓“人貌而天”,曾子所谓“江汉以濯之,秋阳以暴之,皓皓乎不可尚已”。自大贤以下,才被些气禀与物欲夹杂,便生出恶来。恶乃气禀物欲所为,自与吾性无与,故虽蔽固之深,依然有时发见,但不能当下识取,又被气禀物欲汨没了他,不能使之光明不蔽耳。
人性善是真实,一切诸恶尽成虚妄,非吾性之固有。若当恶念起时与他照勘,穷来穷去,便都成空矣。夫学而见性不明,则无必为圣贤之志。故尊兄汲汲於论性,然观尊兄所论,反能沮人进修。
尝记曩在南都,交游中二三同志,咸乐闻尊兄之风而向往焉。至出《性书》观之,便掩卷太息,反度尊兄自主张太过,必不肯回。纯甫面会尊兄,情不容已,故复其书论辨。其说理气处固不能无差,但尊兄斥之以为悖谬,则太过矣。
至其所疑尊兄以言语妨进修,以文义占道理,失本未先後之序,所引横渠云云者,则皆明白痛快。尊兄谓宜置之坐隅,却乃忽而不省,岂言逆於心,故尊兄未必肯求诸道邪?因记昔年张秀卿曾有书辨尊兄,其言失之仅儱侗,而尊兄来书极肆攻诋,如与人厮骂一般。
似此气象,恐於眼面前道理先自蹉过,不知所讲是个甚底?将来大用,岂能尽用天下之言?切愿尊兄虚心平气,以舜之好问而好察迩言,颜子之“以能问于不能,以多问于寡,有若无,实若虚”为法,校辱知爱,敢献其一得之愚,而尊兄择焉。
木必有根,然後千枝万叶有所依而立;水必有源,然後千流万派其出无穷;国必有君,家必有主,然後万事可得而正。
天生吾人,合下付这道理,散见於日用事物,而总具於吾心。必先常常提省此心,就逐事上一一穷究其理而力行之,根本既立,则中间节目虽多,皆可次第而举。
若不於心地上用功,而徒欲泛然以观万物之理,正恐茫无下手处。此心不存,一身已无个主宰,更探讨甚道理?纵使探讨得来,亦自无处可安顿,故有童而习之,皓首而无成者。
古人知行只是一事,方其求知之始,正欲以为力行之资,及其既知,则遂行之而不敢缓。今人於行且放宽一步,只管去求知,既知得来,又未必著实去践履,故有能说无限道理,而气质依然只是旧人者。圣贤之书,都只是说吾心所固有底,只因迷而不知,故圣贤为之指示。
譬如有人不识日月,得明者以手指之,只看日月,便是了然。今不去看日月,却只管来指上看,看来看去,有甚了期?岂惟不识日月,连指亦不识矣。
读圣贤之书,正宜反求诸身,自家体贴得这道理去做。若只管钻研纸上,此心全体都奔在书册上。孟子曰:“学问之道无他,求其放心而巳矣。”今因学问,至於放其心而不知求,岂不重可哀哉!
已上所言,皆近世俗学之通弊。尊兄亲受业於敬斋之门,必不至於有差,但有所疑,不敢不自竭耳。狂瞽之见,率尔妄言,不能保无纰缪,尊兄不弃而终教之,不有益於高明,则必有益於浅陋矣。
论学书
存养省察工夫,固学问根本,亦须发大勇猛心,方做得成就。若不会发愤,只欲平做将去,可知是做不成也。
孔门唯颜子可当中行,自曾子以至子思、孟子,气质皆偏於刚,然其所以传圣人之道,则皆得刚毅之力也。文公谓世衰道微,人欲横流,不是刚毅的人,亦立脚不住。
今之士大夫,得一阶半级则以为喜,失一阶半级则以为忧。譬如鸟在笼中,纵令底下直飞至顶上,许大世界,终无出日。
伊川言:“中心斯须不和不乐,则鄙诈之心入之矣。”此与“敬以直内”同理,谓敬为和乐固不可,然敬须和乐,只是心中无事也。
人一日间喜怒哀乐不知发了多少,其中节也常少,不中节也常多。虽无所喜怒哀乐时,而喜怒哀乐之根已自先伏於其间。
岁莫一友过我,见某凝尘满室,泊然处之,叹曰:“吾所居必洒扫涓洁,虚室以居,尘嚣不杂,则与乾坤清气相通。斋前杂树花木,时观万物生意。深夜独坐,或启扉以漏日光,至昧爽,恒觉天地万物清气自远而届,此心与相流通,更无窒碍。今室中芜秽不治,弗以累心,贤於玩物远矣,但恐於神爽未必有助也。”
某居家简重,不以事物经心。友人曰:“人心须完密,一事不可放过。学而不事事,则疏漏处必多,应事时必缺陷了道理。吾见清高虚静之士,久之未有不堕落者。一阴一阳之谓道,今喜静厌动,正如有阴无阳,不成化矣。”某闻言耸然。
人心通窍於舌,是以能言。多言之人,此心奔迸外出,未言,舌常有动意,故其蓄聚恒浅,应用易疏。但与其箝制於外,不若收敛於中,验之放去收转之间,而心之有亡攸系,当自有著力处。
天下之事,若从愤世嫉邪起端,未免偏於肃杀。必也从太和中发出,则四时之气咸备,而春生常为之主,乃可合德造化也。
心乃我身主宰。从天下至此已是尽头处,而心却发出两路,善恶歧焉,诚意是管归一路也。善恶各有来路,善是从心体明处发来,恶便是从暗处发来,致知是要推明破暗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