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路两旁,几乎家家户户门前都挑着灯笼或风灯,光线虽弱,却连成一片,驱散了黑暗。灯笼的样式各异,有的简单糊着红纸,有的画着粗糙的吉祥图案,更有一些商铺门前的灯罩上,赫然写着“客似云来”、“财源广进”等字样,甚至有一两家客栈的灯笼上,隐约可见简化版的“圣像”轮廓或“天道”二字,显然是为了迎合朝圣者的心意。
街道上行人依旧不少。有收摊晚归的小贩推着独轮车吱呀呀走过;有刚下工的工匠三三两两,说笑着走向酒肆食铺;有外地来的客商模样的男女,好奇地打量着两旁的店铺,用带着各地口音的官话或方言交谈、问价;也有本地居民饭后出来散步,熟人相遇便站在街边聊上几句家长里短、庄稼收成。孩童在灯光照不到的巷口追逐嬉戏,清脆的笑声在夜晚的空气中飘荡。
“这条街原本只有七八户人家,路窄得很。”
单婉晶低声介绍,声音轻柔:“圣像动工后,人流多了,便自发成了集市。后来官府……嗯,弟子派人规划了一下,拓宽了路面,鼓励临街住户改建或新建铺面。如今你看,这些店铺,十有八九都是这三年里新起的。”
易华伟目光缓缓扫过两旁。确实,许多房屋的木料、砖瓦都还带着新色。店铺种类繁多:售卖香烛纸马、简易圣像仿制品、印有吉祥话布帛的“圣地”特产铺;供应简单饭食、面条、馄饨、蒸饼的食铺;提供浊酒、粗茶,兼或有人说书唱曲的小茶馆、小酒肆;经营针头线脑、粗布杂货的日用品店;甚至还有一两间门面稍大、挂着“客栈”幌子的旅舍,里面传出喧哗的人声。
空气中弥漫着复杂的味道:食物烹煮的香气、劣质灯油燃烧的气味、人群聚集的体味、牲畜粪便的隐约骚气,还有不知从哪家后院飘来的桂花残香……混合成一种蓬勃而粗糙的生机。
“税收情况如何?”易华伟随口问道。
单婉晶显然对此了如指掌,立刻答道:“起初只象征性收些市税,以鼓励经营。去年开始规范,按店铺大小、行业类别定额征收,另对大宗交易抽分。去年全年镇上市税、交易税折银约三千七百两,今年预计能超过五千两。虽不多,但足以维持本地官衙、蒙学、部分巡防开支,且逐年增长。关键是,活络了地方,百姓有了生计来源,便安稳了。”
两人信步走着,拐入一条稍窄的岔路。这里相对安静,灯光也稀疏些,多是住家。但也能看到一些临街的院门开着,里面传出叮叮当当的敲打声或拉锯声。
“这边住的多是工匠家属,或者做些与工程相关的小手艺。”
单婉晶指着不远处一家门口堆着些半成品木框的院子:“那家男人在采石场做石匠,女人在家帮人缝补衣物,孩子去了蒙学。”
又指向另一家隐约有炉火红光的院子:“那家是铁匠铺,主要打制、修补些工具,也接些零星的兵刃养护活儿,手艺不错,镇上巡防队的部分兵器维护就交给他。”
易华伟微微点头。产业的雏形,已不仅仅是围绕圣像建设的临时需求,开始向满足本地长期生产生活需要延伸。()
易华伟看着她迅速切换的状态,微微一笑:
“详细方略,明日再与你分说。今夜,便好好休息吧。”
说完,他的身影似乎微微模糊了一下,仿佛要融入周围的空气。
单婉晶心头一慌,下意识地伸手想去抓他的衣袖:“师父,您还要走?”
易华伟的身影重新凝实,看着她紧张的样子,淡淡道:“我不走。只是去院中走走。你且安顿。”
听闻师父不走,单婉晶这才松了口气,放下心来。
易华伟不再多言,步履从容地走向门口,融入了庭院淡淡的月色与桂香之中。
单婉晶站在原地,望着他离去的背影,又低头看了看自己胸前被泪水浸湿的衣襟,脸上闪过一丝羞赧,轻轻抚摸着东溟剑的剑鞘,感受着其中蕴含的灵性仿佛也因主人的归来而雀跃。
师父回来了。
……………
饭食是府中厨娘精心准备的,虽不及襄阳或东溟派的精致,但胜在食材新鲜,多是本地所出,别有一番风味。
单婉晶亲自为易华伟布菜盛汤,动作细致,眉眼间的雀跃藏也藏不住。
饭后,易华伟放下竹箸,目光投向窗外已然降临的夜色。镇中灯火渐次通明,与天际稀疏的星辰交相辉映,隐约传来市井的喧嚣。
“师父,”
单婉晶见状,眼中闪过一抹期待:“您……可想看看如今的圣临镇?虽比不得襄阳雄阔,却也别有气象。而且……”
说着,她狡黠地眨了眨眼:“弟子知道几条清静些的路径,不易引人注目。”
易华伟收回目光,微微颔首:“也好。便去看看你这三年经营之地。”
单婉晶顿时喜上眉梢,连忙道:“师父稍候,弟子去准备一下。”
说罢,她轻快地转入内室。
不多时,单婉晶便再次出来,已然换了一身装束。月白色的劲装换成了一套半新不旧的靛蓝色棉布衣裙,样式普通,像是镇上家境尚可的年轻女子常见的穿着。一头乌黑亮泽的青丝也简单挽起,用一支寻常的木簪固定,脸上似乎用了些妆粉,将原本过于明媚夺目的五官修饰得柔和了许多,肤色也略暗了些许,乍一看去,只觉是个容貌清秀、眼神灵动的姑娘,虽仍引人注目,却不再有那种令人不敢直视的威仪与绝色光芒,甚至还在腰间系了个不起眼的小布囊,里面鼓鼓囊囊,不知装了何物。
“师父,您也需稍作遮掩。”
单婉晶笑着递过来一套折迭整齐的衣物和一个小瓷瓶:“这是寻常文士的直裰,料子普通。这瓶里的药膏,涂抹少许在脸上,可令肤色稍暗,纹理略改,只要不近看细察,便无大碍。”
易华伟瞥了一眼那衣物和瓷瓶,并未接手,只是嘴角微不可查地动了一下。随即,在单婉晶惊讶的目光中,他的面容和身形开始发生极其细微却清晰的变化。
并非骨骼挪移那般骇人而是一种更接近于光影与气息的微妙调整。周身高远淡漠的气质悄然内敛,如同明珠蒙尘,宝玉藏匣。
五官的轮廓似乎柔和模糊了些许,肤色转为常见的风吹日晒后的微黄,眼神中的深邃星河化为寻常读书人般的温和。那身月白长衫未换,但其上的出尘光泽仿佛黯淡了下去,变得如同浆洗多次的普通棉布。顷刻之间,站在单婉晶面前的,已是一位年约三旬、面容普通、带着些许书卷气与风尘色的落魄文士,唯有偶尔目光流转间,或许能窥见一丝异于常人的沉静,但稍纵即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