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量的结果,方紫老答应写信给警察厅长,请他在后天派警察多名,荷枪携弹,到公共体育场防护;或有不逞之徒乘机煽惑群众,警察得受教育局长的指挥,立即逮捕。
开会那一天,天色阴晦,有风,颇有秋天的意味。公共体育场只在进门处有几棵柳树,虽然绿叶缀枝,但经风飘起,萧萧作响,也就有点衰索的景况。人倒来得不少;固然,教育局先曾张贴大幅广告,在本城报上也刊登核桃大的字,但还是许多小学生排了队,摇着手里的小纸旗,在街上游行一周的效力来得大,队伍往体育场,一般人也就跟来了。小纸旗上都写些字句,可是不容易叫人家注意,一阵风来,只听见沙沙作响,如扫败叶。难得进体育场的人看见天桥秋千铁杠都喜欢,有爬上去的,有吊上去的,有站着看的,有拍手叫的,这就增加不少热闹。
场中警察有六七十名之多,有的固定地站着,如站岗一般,也有来往逡巡的,都拿着枪,斜佩着子弹带,颗颗子弹的尖头闪闪发亮。他们出来时,巡官传谕了上司的命令,还叮嘱说:“你们得当心点,这是省议员方大人要你们去的!”
人越来越多,喧声笼罩在群众头上。一阵的**,一个委员站上极北的那个平台,点头挥手,似乎表示这就开会了。这里埙伯、仲芳一班人站在柳树底下,反负着手,踮起脚直望。
“几位先生都在这里。”
埙伯、仲芳等人听得这一句,收回远望的眼光,就见身旁站着个高高的衣裤全白的人物,不自禁地不舒快起来。但是略顿一顿之后,埙伯就堆着笑脸说:“啊,雨生先生已经来了。我们这个会,承你担任演讲,实在光荣之至。”
“在外边久了,难得同本乡人谈话。今天恰好是个机会,故而愿意来说几句。”雨生说着,伸手入裤袋,取出手巾来刷那被风吹乱的头发。仲芳相他的裤袋,又相他的粗大多毛的手,似乎将要掏出什么家伙来,便移步向前,同他离得远些。
“确然是个好机会,”埙伯却又敷衍了一句。
雨生站上平台演讲的时候,站得较远的人也只是个听不见,仅能望见他身体这样那样的姿态。柳树下的几个人似乎特别注意地在那里听,但并不走近一点。
“他讲些什么?”仲芳回转圆大的头这么问。
“用得着警察么?”教育局的一个职员这么问,眼睛望着埙伯。
埙伯不便说没听清楚,便摇头说:“用不着,用不着,他讲的都是些爱国的话。”
“哦,爱国的话,”仲芳点头,一只手按摩着突出的腹部,似乎表示这才放心了。
这一天,天气又转热了,庭中槐树上两三个蝉儿竞赛似的高叫着。雨生无意地翻开报名簿,看看仍旧只有八个名字。他并不失望,这么想:“这不是失败,还没有做出来,失败什么呢!八个,就好好地教这八个!教不好这八个,才是失败呢!”
这当儿校役引了高菊翁进来。
“雨生,我走过这里,就顺便来看看你们的校舍。这所房屋倒很不错,多少钱租的?”高菊翁这么说,苍黑的额上缀着粒粒的汗珠。
雨生连忙让他脱长衫马褂,又让他坐下了,欢喜地说:“这里房屋实在不错,后面还有个很大的园,可以作运动场,租金也不过二十块钱。”
“哦。”高菊翁并非有心瞻观,随便谈了几句,便矜持地换个话头说:“雨生,我同你谈几句话。前几天体育场开平教运动大会时,你看见密布着武装警察么?”
“看见的。”
“你道为的什么?”
“想是维持秩序罢了。”
“不然,不然,”高菊翁微笑,摇着头。略顿一顿,继续说:“这完全是镇守使[1]的意思,他命令派来的。他探知现在有激烈派在这里活动,所以在这样人山人海的会场里,要严密地防备。”
“这里有激烈派?”雨生不觉笑了。
高菊翁微觉愕然;自己振作了一下,带笑说:“有没有我们也不知道,不过他说有罢了。这倒不要去管它。现在要向你说的,就是在这个当儿,你最好不要在这里,暂且到别处去避一避。”
“为什么?”雨生听说,疑心没听真切,一双锐敏的眼直望着高菊翁的脸。
“因为我听人家说,镇守使的衣袋里有一张单子,记着激烈派的名字,单子上就有你的名字!”高菊翁说到这里,近视眼几乎眯成一线,从眼镜里偷看雨生的神色。
雨生却大笑了。
“有我的名字!我不知道什么激烈不激烈,记着我的名字也不相干。”
“这倒不是这么说,”高菊翁似乎极关切地驳说。“你固然不知道,他可记住你了。你知道他的背后是谁?现在的世界,军阀的意思就是威权。军阀最恨的是激烈派。你若不走,十有九成会吃些冤枉苦。我同你师生旧情,互相关切,知道了没有不说的道理,故此特地来通知一声。”高菊翁自觉肩背上一松,几个人斟酌尽善的一番话,总算都背诵出来了。
雨生想了一想,说:“高先生的好意,十分感激!”
高菊翁别无留恋,站起来穿好衣服就走。雨生送了他回进来,见庭中槐树承受日光,作葱绿色,感到青春的欢乐与事业的愉悦,便低头一笑,牙齿啮着下唇,心里想:“假如听了他的话,那就太可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