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园风雪声犹在耳畔,人却已辗转天涯,这句诗,颇有浮萍之叹、羁旅之思。
江雪亦品出诗中深意。
十五载江湖夜雨,这孩子自幼随他们漂泊,本是无根浮萍,何来故园可忆?许是辗转流离久了,暗自渴望着能安定下来,不必再听夜雨打篷声。
思及此,她胸中泛起细密的疼惜。
可对此,她无可奈何。
只好收敛思绪,对陆簪一笑:“簪儿,到你了。”
陆簪并未多加思考,几乎脱口而出:“千山缟素埋冤骨,寒梅泣血带恨生。”
最后一个字音落下时,满室死寂。
直到灯花爆开的细微噼啪声,拉回了众人的思绪。
陆簪诗中字字句句间裹挟着对未竟之仇的恨意,饶是不通文墨的陆风,也听得心头一震。
陆无羁眉心微蹙,凝眸望向陆簪,却见她唇角笑意未减,眸中并无半分异色:“不过一时卖弄,信口胡诌,让爹娘和哥哥见笑了。”
江雪指尖不着痕迹地收紧,随即展颜抚掌,笑声打破了凝滞:“好个簪儿!竟有谢道韫咏絮之才,平日倒是深藏不露,罚你多饮一杯!”
陆簪从容起身,端起斟满的酒盏:“女儿认罚。”
说罢仰首一饮而下。
饮罢执袖掩唇,动作如行云流水,年纪虽小,却比那些世家闺秀更添三分飒爽。
恰在此时,窗外传来第一声鸡鸣,曙色悄然浸染窗纸。
江雪顺势起身,说道:“天都快亮了,我与你们父亲需得准备香案供品,以备清晨祭祀,你们兄妹二人去卧房歇息片刻罢。”
陆簪和陆无羁便一同出门去了。
屋外庭院细雪纷扬,有些寒凉。
陆簪立在门前,伸手接住几片飘落的雪花,那雪在她掌心停留一瞬,便化为乌有,她生生等它们化了,才转首望向身侧的少年:“这雪竟是下了一整夜,都说瑞雪兆丰年,想来今岁定是个好年景。”
她玉白的脸颊被寒气侵出淡淡绯色,青丝间那对木芙蓉缠花轻轻摇曳,陆无羁凝睇着她:“是啊,惟愿天下太平,五谷丰登。”
他的语气一如往日般冷淡,可陆簪喜欢这话,便望向他莞尔一笑。
他素来爱穿白衣,年节也不例外,一袭素白长袍,眉目清俊似水墨点染,自有一段超然物外的气韵。
她想起什么,忽而问道:“《礼记》有言‘男子二十,冠而字’,哥哥还未到取表字的年纪,可我却想到二字与哥哥甚配,不知哥哥可愿听听?”
陆无羁不知她为何会突然问起这个,只依言答道:“愿闻其详。”
只见她轻移莲步,在廊下来回踱了三遭,忽而驻足转身,眸中闪着狡黠的光:“‘执中’二字如何?”
这二字源自《尚书》“允执厥中”,意为诚实地保持中正之道,不偏不倚。
陆无羁在唇间默念三遍,虽觉好听,却更觉困惑:“好是好,只是不知为何是这二字?”
陆簪故作深沉地摇头:“因为哥哥虽名‘无羁’,身上却没有疏狂肆意,落拓不羁的快意与放纵,反倒有些老气横秋。”
陆无羁怔然,一时语塞。
陆簪瞧他云里雾里,不由得扑哧一笑:“我说笑了,哥哥莫怪。”
说罢也不等他回应,便颔首告辞,逃也似的没入门内。
陆无羁站在原地,半晌后,转而将目光投向那株覆雪的石榴枯枝,唇角不自觉勾起,仿佛在那嶙峋的枝干间,已窥见了来年五月,灼灼欲燃的红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