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几息,蕙卿也移步过来。她略朝妆台上望了一望:“是我记错了,不在这里——”她一脚踏上脚踏板,掀开床帐一角,半露出拱起的衾被:“是在这儿。”
她探了半只身进来,与周庭风瞪大的眼撞个正着。
周庭风瞳孔骤缩,人已僵住,头皮阵阵发麻。他望着蕙卿,蕙卿亦低看着他,嘴角噙着笑。床帐早落下了,把蕙卿拦腰截作两段,一段在床帐内,一段在外头。
他尚未回过神,蕙卿便已弯下细腰,单手撑在他脸侧,发丝垂落在他颈间,笑吟吟看他的眼睛,话却是对承景说的:“景哥儿,我找到了。”说罢,俯下身,唇紧贴着他的眼。
周庭风又一次觉到脑海中噼里啪啦的爆竹响,浑身更是动弹不得。
她手中已多了一小盒子,放丹草糖的。
周庭风牙关咬得死紧,猛地扣住她后颈,在颈侧狠咬一口,那红痕立时洇出来。他这才做了个无声的口型:“你等着。”
床帐又落下,将他藏在里头。
周庭风躺在黑暗里,听见自己心跳如擂鼓。方才屏息凝神,他几乎喘不过气。此刻,先是如释重负,紧接着又觉得畅快。才刚蕙卿俯身时,衣襟里荡出的暖香,混着惊险带来的战栗,竟比方才云雨时更教人头皮发麻。他蓦地又想起那留了尖长指甲的手,扎进他的心,攥紧他的肉,又疼又痒又刺激。现在陈蕙卿抽手而去,只余一颗血淋淋的心在腔子里空空跳动。
周庭风转过脸,映在床帐上的倩影已愈来愈远了。
他还想……再来一次……攥得再紧一些……蕙卿,再紧一些……
蕙卿从盒里取出一颗生津丹草糖,含在口中,同承景道:“郎中说我嗓子里有热毒,要讲故事,须先含一颗才行。”
承景并未看到床里的人,自笑盈盈跟上蕙卿,回了西房。
依旧是鲛人公主的故事。故事结尾,蕙卿自然地沿用了上次讲给周庭风的版本,让小公主杀了皇子,剖出心脏,换回声音与鱼尾。周庭风听得兴致缺缺,几要睡去。
承景却默着,敛眉思索片刻,抬起眼,认真道:“姐姐,我以为,故事的结尾不应当是这样。”
蕙卿应着:“这话如何说?”
承景把唇抿了又抿:“据前文所述,小公主是良善纯真的性子。既怀良善之心,岂会杀人?”
蕙卿敛眸,望向他。
承景冲她一笑,脸上稚气更显:“姐姐,如果让我来写,小公主必定会经历一番痛彻心扉的生死抉择,最终仍是下不去死手。在她决心拥抱死亡、坠落深海之际,那老蚌仙会浮出水面,告诉小公主:‘真正的考验是对心的考验,不是杀人,而是饶恕。唯有秉性良善之鲛人,方可解除法力的代价,重返海国。’”
蕙卿已然愣住。
这话像面镜子,让她照见自己。倘若那会儿她主动认错,倘若她没有杀文训,会不会那作弄她的命运也会出现在她面前,告诉她:陈蕙卿,这是命运对你的考验。恭喜你通过了考验,现在,你可以回家了。
承景继续道:“于是,鱼尾重新长出,歌喉复生,小公主跃入大海。皇子见她是鲛人,欲作挽留。小公主却已死心,她浮在海面,最后唱了一支歌,正是当日救皇子时所唱。皇子终于明白,是他误认救命恩人,他悔不当初,可为时已晚,小公主返回海国,再也不见踪迹。”
蕙卿竟忍不住流下一滴清泪。
她喃喃问:“为什么要这样排布?”
承景笑道:“我以为,故事应当有警醒世人之用。小公主天性良善,不该无辜身死。中原皇子误认恩人,弃公主之情意于不顾,理当受罚后悔,却也不至于被人挖心剖肝。《缨络经》中有写,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倘若是姐姐讲的结局,听故事的人反倒会觉得,唯有心恨之人方可善终。这便不好了。而况,无论是鲛人公主还是中原皇子,皆应给他们改过之机会,不可把他们逼上绝境。”
蕙卿愣住。这些话,文训也说过相似的。她望着承景的眼,一时间竟有些恍惚。蕙卿挤出笑:“景哥儿,你实在是个良善孩子,同你阿兄一样。”
承景嘻嘻一笑:“姐姐,再过几年,我就不是孩子了呢,同阿兄一样。”他递出一方叠得齐整的罗帕,“姐姐你眼睛沾了水。”
蕙卿心底有层薄薄的凄凉。穷寇莫追,文训和承景都以为应当给小公主和皇子一条生路。那为什么这一路走来,命运不肯给她一条活路呢?为什么要把她逼到如今非人非鬼的地步呢?
望着承景懵懂的脸,她生出一丝悔意,她不该借承景来作弄周庭风。周承景是干净的,她不能把他弄脏。蕙卿推开那方帕子,站起身,勉力朝他笑一笑:“承景,对不起,我身子太乏,恐怕不能继续给你讲故事了。”
承景正小口啜茶,闻言忙搁下茶盏,也站起身,恭声作揖:“是承景叨扰了。承景告退。”
蕙卿应了声。
承景刚走两步,又转过身,扬起笑:“姐姐,我以后还能来听故事吗?”
蕙卿抿唇:“承景,我身子不好,或许还是静养更好。”
眼底星星点点的光黯淡下去,承景低下头:“哦。好,姐姐要快快好起来才是。”
他转身继续向外走,两肩下垂,头也耷拉着。
蕙卿心有不忍:“承景!”
他应声钉在原地。
“偶尔来,是没关系的。你提前递个话来。”
承景转过身时脸上已是大大的笑靥。他规规矩矩作了个揖,道谢的话音还袅袅悬在半空,人便像只脱笼的雀儿,轻飘飘朝外飞去了。
蕙卿被门框夹峙着,偏着头,怅怅地看那空了的拐角。光束在廊下聚拢,方才那点扑棱棱的鲜活气,一下子被抽得干干净净。忽然腰间一紧,拦腰一只紧实手臂,天地便颠倒了个儿。视线里是急速倒退的猩红毡帘,耳畔是男人餍足之后又苏醒过来的湿热气息:“陈蕙卿,你放肆了。”那热气痒酥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