泪水立时逼出来。蕙卿忙把玉如意归位,咬住袖子,跌坐在地。她不敢出声。脚踝钻心的疼,一寸一寸往腿上烧。蕙卿倚着翘头案的木腿,胸膛剧烈起伏,任泪水糊了满脸。待那疼痛稍稍轻了些,蕙卿胡乱扯了扯衣裳头发,哑声喊:“茹儿!蕊儿……”
两个丫鬟推门走近,见蕙卿摔倒在地,无不骇了一跳,连忙近前扶蕙卿起来。蕙卿任她俩架着,哭道:“我要……我要去祠堂。”
茹儿劝道:“奶奶,祠堂那儿有二爷,哪就劳动您过去呢?”
“我要去!”蕙卿执拗道,“现在就去!”
茹儿和蕊儿无法,只得给蕙卿胡乱套了件素绫长衫,蕊儿正要给她梳髻,被蕙卿按住手:“不要梳,就编个辫子。要快。”这厢完毕,二人才扶着蕙卿,一瘸一拐地往祠堂去了。
一路都是白纸奠字大灯笼,暗幽幽地射出微光。
柳姨娘跪在祠堂中央,周庭风、沈老夫人各坐两边,俱面罩寒霜。
沈老夫人冷笑道:“周庭风,柳氏既指陈氏有意激她,可见二人皆有错处,你还要偏袒陈氏不成?”
周庭风起身作揖:“小婿不敢。逢此祸事,庭风以为——”
“毒妇!”蕙卿几乎是扑进祠堂的。
她左脚使不上力,由两个丫鬟半搀半拖地扶进来。一见了柳姨娘,蕙卿的眼睛立时燃起两簇火,直直钉在柳姨娘身上。
她又骂道:“柳韵你个毒妇!”
这一声喊得又高又凄厉,几乎破了音,激起瘆人的回响。周庭风当即站起,看蕙卿腿脚不便的模样,眉头紧锁:“蕙卿?你怎么来了?你腿怎么了?”沈老夫人也抬起眼,目光沉沉地扫过蕙卿。
蕙卿挣开丫鬟,不管不顾地往前踉跄几步,差点摔在地上。她指着柳姨娘,浑身不住发颤:“老夫人,二爷,就是她!就是她推我!她要害死我还有孩子!”
柳姨娘猝然回眸,两只温润眼早已猩红,见着蕙卿,她亦激动起来:“你……你血口喷人!明明是你没站稳,还拉太太下水……我不过碰了你一下。”
沈老夫人一声厉喝:“够了!”她目向周庭风:“仆射大人,这就是你的后院?”
周庭风冷眼看着沈老夫人,未吭声,却在心中冷笑了一下,他后退半步朝她拱手:“小婿治家无方,致绣贞殒命莲池,愧悔无地。还请岳母主持公道。”
沈老夫人斜着眼儿看他,这才目向柳姨娘和蕙卿,扶着嬷嬷的手慢慢站起身。她脸上还有泪痕未干,此刻强打精神为绣贞主持公道,起身时眼前不由黑了一黑。她强压下身体不适,方道:“陈氏,你来说。”
蕙卿把泪一抹,对着沈老夫人:“老夫人,今儿上午太太为我开莲花宴。我想着反正我要去庄子上了,以后生了孩子回来,与柳姨娘总还有见面之期,何必作成乌眼鸡似的。所以我就另邀了姨娘一起过来。起先还好好的,第一出《浣纱记》唱完,太太说她倦得厉害,有些发困,我就扶着太太往步莲桥上走,正好吹吹荷风。”她顿了顿,“我想跟柳姨娘修好,就折了朵莲花,喊柳姨娘过来,亲手给她簪上了。这期间我们说着话,太太还跟我们讲了话。”
沈老夫人听到这里,见蕙卿的话皆与仆妇们汇报的无异,便道:“你们说了什么?”
蕙卿看看沈老夫人,又看看周庭风,低下颈子,轻声道:“我说,日后跟柳姨娘在一个屋檐下,应当和和气气,伺候好二爷和太太才是。还有——”她嗫嚅道,“我求姨娘以后不要再打骂我了。”
柳姨娘脊背一僵,立时转过身来,指着蕙卿几乎要扑过去:“陈蕙卿!你撒谎!你好毒的心肠,你装模作样故意害我——”
蕙卿抬起头:“我哪里撒谎!自从二月底你得知我和二爷的事,你骂我还少吗?你见我怀孕,怕这孩子记在太太名下跟景哥儿争,巴不得我们母子死了干净!你还打我,你院里丫鬟都知道的,还有厨房里的刘婆子,她也看到过。二爷、老夫人若不信,这会子就派人去问话,看我有没有撒谎!这几个月,若没有太太私下帮衬着我,我和孩子早就没有活路了。”她面向沈老夫人,“老夫人,您不知道,我好心好意请她赴宴,她说我不知廉耻,霸着二爷就罢了,她还说孩子是没名分的野种!老夫人,哪有一个当娘的能听见别人这样说自己的孩子?”
沈老夫人果然眸色一凛。这番话触到她的心事。挑唆柳姨娘与陈蕙卿斗起来,张太太再做好人帮蕙卿,让蕙卿逐渐放下戒心。这正是当日她对绣贞的嘱咐。却没想到当日这番算计,如今全应在了绣贞身上。她敛了眸子,又想到“野种”这个词,也是张家那几个仆妇亲耳所闻,心下已信了七八分。
柳姨娘再也忍不住,尖声叫道:“你撒谎!你撒谎!陈蕙卿,分明是你挑衅在先!是你拿景哥儿刺我的心!是你——”
沈老夫人剐了柳姨娘一眼:“够了!”几个嬷嬷上前按住了柳姨娘。沈老夫人道:“陈氏,你继续说。”
蕙卿便道:“那会子姨娘的手按在我肚子上,她推我,就是推我的肚子,所以我才站不稳往后摔,撞到太太的。”蕙卿扶着腿艰难地跪下,“老夫人,二爷,这些日子太太待我恩重,我没齿难忘。如今发生这样的事,我也难辞其咎,我甘愿受罚,在太太灵前守灵祈福。可是我从没想过害太太!只有太太好,我才能好,我的孩子才能好,这道理我明白。太太在,我的孩子才能好好长大,才能有堂堂正正的身份。太太不在,我……老夫人,二爷,求求你们,还太太一个公道,还我们母子一个清白。”
沈老夫人凝眸看着蕙卿,半晌,她才转向周庭风:“陈氏与柳氏的证词,所差无几,唯独她们交谈的话有些出入。仆射大人,你怎么看?”
周庭风方才一直坐在那儿捻指腹。这会子听得沈老夫人发问,他才开口:“当真有野种这词?”
地上两个女人不说话。沈老夫人道:“这不假。我们家的女人也听见了的。”
周庭风呼出一口气:“阿韵,我的骨血,怎就成了野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