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早间,蕙卿被院里的动静吵醒。
茹儿、蕊儿等丫鬟七嘴八舌地讲着凌晨叶婆子开园子时,如何看见莲花池里的一滩白肉,如何发现那滩白肉是柳姨娘,如何吓得腿软魂飞,一路哭嚷着将死讯传遍了周府。丫鬟们猜着柳姨娘的死因,茹儿望了眼门窗闭紧的正屋,稳声道:“可别乱说话,才刚代双领人来吩咐了,姨娘的衣物都叠得整整齐齐摆在岸边,指缝里也有泥,二爷断了是自溺。肯定是她畏罪自杀,这事已盖棺定论了,莫乱猜。”
蕊儿接话道:“正是这话。推了咱们奶奶,害得太太溺毙,真真是作恶多端!哪还有脸活着,哪还有脸继续当景哥儿的娘?”
蟹壳青的天光透出纱窗照进来,黑砖地也浮出一层幽绿,像莲花池的水。
蕙卿枯坐床内,指尖扣着绣被上的花纹,把眸子敛住。
待院里动静小了,丫鬟们四散开做活。蕙卿又挨了半炷香时辰,方唤茹儿、蕊儿进屋服侍她洗漱更衣。梳妆罢,这才由两丫鬟伴着,往祠堂去,为张太太焚香祝祷。
一连几日,蕙卿白日里在祠堂烧纸祈福,晚上回屋也便早早睡下了。周庭风依旧很少见她。吊唁宾客络绎不绝,他终日忙于迎送周全,无暇顾及内院,也就偶尔从代双口中得知蕙卿安安分分祈福、将养身体,也便罢了,不多过问。
头七过去,宾客陡然少了许多。按例,停灵七七四十九天后,才好扶张太太之灵柩回天杭周家祖坟安葬。这些时日,后宅无主母,是张家舅太太帮着料理的。如今,大大小小的琐事差不多完了,舅太太也不得不交权。
周庭风将近日的账簿裹了府里的管家对牌卷在手中,负手行至景福院的时候,蕙卿正歪在廊下的藤椅上,吹傍晚的凉风,蕊儿坐个小杌子替她揉腿。
他立在院中青石板上,静静望她。她倚在斑驳光影里,亦静静望他。
周庭风同茹儿、蕊儿道:“你们先下去罢。”
于是丫鬟们鱼贯退下去。
他敛眸走近,撩袍坐在蕊儿方才坐的矮凳上,一双长腿屈得有些局促。周庭风两臂搭在膝盖上,账册、对牌被他攥在手中。他偏过脸,凝蕙卿的眼:“养得怎么样?”
“蛮好。”蕙卿回望过去。
“这几日太忙,没顾得上你这里。”
“我明白的。”
“你在怨我?”
“我不敢的。”
“你分明就是怨我。”
蕙卿抿着唇,没吭声。四下里又阒静下去。周庭风默然半晌,长叹一气:“绣贞嫁与我十来年,阿韵也是从小儿跟着我的。周家,一下子少了两个人。”他看进蕙卿眼底,“现在,只剩下我们俩了。”
蕙卿慢慢坐直身子:“你总是能再娶的。”
周庭风蓦地笑开:“好个没良心的怪小妮子。我来与你说这些体己话,你倒急着把我往外推?”
“那我该怎么说呢?”
他收住笑:“你自己没有一点话想与我说吗?”仍旧盯着她。
蕙卿微微仰脸儿,那如血的残阳将微微暖光渡在她脸上。蕙卿轻声道:“从前是有的,现在倒还好。”
他脸色渐渐沉了。
蕙卿继续道:“姨娘与你的情分,太太与你的情分,皆是我比不过的。她们突遭横祸,你心里悲痛,我明白。前两天有些怨,心里想着,为什么姨娘当着你的面要掐死我,要杀了我们的孩子,你却只是把她赶到庄子上,你却再没来看过我。”蕙卿转过脸看他,“现在想通了,你也是人,也有难言的、不愿说的心事。我懂了。”
周庭风问:“那你有难言的、不愿说的心事吗?”
蕙卿怔然。
她还未来得及开口,周庭风便道:“我想这世上,总是难得糊涂。有些事,你不必去猜,反倒徒增郁结,不如让日子就这样过下去,大家各自相安、各自欢喜。譬如说这些日子冷落你,一则实在太忙,二则绣贞与阿韵的事,劳心劳神,我分不出心力想别的,三则……你有了身子,还是安安静静养胎为好。”
蕙卿总觉得他话里有话:“所以,许多事,二爷是心里清楚却懒得管么?”
“哦。”他又笑了,目向院里的草木,“我是真糊涂呢。”
“那我们的孩子,也要稀里糊涂地生下来吗?”
他道:“蕙卿想如何呢?”
“你知道我怎么想的。”
“我不知道,蕙卿。”周庭风转过脸,“这些时日,我总觉得与你隔了一层。从前你有什么,都是愿意与我讲的。哪怕有些东西我不能给你,有些事我不能应你。可自从我们的事被太太知道,自从你怀了孕,我们俩,似乎生分了。”他轻轻一笑,“光明正大地在一起,情分却好像淡了。现在的你,似乎回到了那个时候。你知道什么时候吗?文训刚死那会儿。我觉着自己又握不住你了。”
“因为你不知道我的处境。”蕙卿低着颈子,“二月份之后,太太、姨娘都知道我是个水性杨花的女人。你抬举我,可她们不抬举我。你管着周家上上下下一百多号人,可你管不住人心。他们表面上尊我一声少奶奶,背过脸儿不知怎样啐我,唾沫星子都能淹死人。你都不知道的。我是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你也不知道。从前你给我的体面,早如云烟散了。什么少奶奶,什么管家,都是镜花水月。从前你常带我出去,你领我去冬猎,何等快活。二月之后,你碍着太太和张家的面子,我们已经许久没有出去过了。”
“在你口中,我倒很薄情。”
蕙卿道:“在你心里,或许我也很薄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