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事倾颓,情如弦断,她昏昏乎乎,如临乱梦,像一颗弱小的种子受无序的因果操弄,全无着落地无助飘零,找不到能够扎根的土壤。
远处忽有丝竹鼓瑟之声摇曳而来,似流泉绵云,随波渐近。
周瑛循声眺望,一艘画舫正徐徐游来,其间灯火璀璨,恍如一座浮于水上的琉璃宫阙。
这画舫规制极阔,船身精雕彩绘,舷边镶着一圈流光溢彩的玻璃花灯。舱顶覆着绿色琉璃瓦,舱外雕花栏杆环绕,挂着粉色绡帐,随风轻拂,隐约可见舱内铺陈富丽,处处透着纸醉金迷的奢华。
普天之下,唯有南京城的膏粱子弟、达官显贵才造得出、用得起这样好的画舫。
船头船尾十几个华服男女相拥而坐,或击节而歌,或执壶劝酒,莺声燕语,欢声畅笑,热闹景象竟与升平时节无异。
周瑛怒火中烧,她恨耽于享乐、不问政务的昏君,更恨这些沐猴而冠的官僚士大夫,大明江山就被他们这么蚕食殆尽,如今国将不国,他们却仍在这秦淮河上醉生梦死,拉着万千黎民百姓为他们陪葬!
她俯身捡起岸边散落的石子,一颗一颗用力朝画舫掷去,用这徒劳幼稚的举动发泄怨气。石子划破夜色,落入水中,溅起微不足道的水花,丝毫没能惊动船上人。
“瑛娘。”
一声清音阻停她捡拾石子的手,她一面转头一面直起身,见柳如是领着小婢姗姗走来。
她身着一袭淡色纱罗短衫,下罩深青色素纱马面裙,头上绾着简洁的圆髻,鬓边仅斜插一支素银簪,无半点珠翠点缀,反倒衬得眉目绝艳,宛若月殿仙子临凡。
“钱夫人,您怎不多带些随从?万一遇上歹人……”
周瑛暗道她胆大,近日城中盗匪激增,治安急剧恶化,虽说尚书府距此不过半里地,两个弱女子空手夜行还是太冒险了。
柳如是笑道:“牧斋先生派了人手在附近巡逻,不妨事的。瑛娘,我正想去你家寻你。我藏了些古籍善本,准备分赠友人,你待会儿随我过去挑几本合心意的吧。”
周瑛猜钱谦益即将弃职外逃,心想柳如是往日里高谈阔论、倡议气节,事到临头也不过尔尔。胸中不平之气更甚,垂眸沉声道:“谢夫人美意,请恕周瑛不敢领受。如今国难当头,那么多饱读诗书的大臣文人都救不了国,可见读书无用。””
官员们在朝中党同伐异,空谈误国,学子们在文坛沽名钓誉,追腥逐臭。人人都想靠肚子里的锦绣文章谋取私利,所谓圣贤学说不过是骗人的鬼话。
柳如是矍然静默,凝神沉思许久,眉宇间笼上一层淡淡的怅惘,喃喃道:“是啊,读书救不了国……可这乱世中什么才能救国呢?”
周瑛往日受她的恩惠,不免自疚方才的话太过生硬,放缓语气恭敬询问:“钱夫人,您与钱大人何时走啊?”
柳如是无奈地看她一眼,目光移向幽波瑟瑟的河面,眼眸深邃,似在观照自己的前世今生。
“以前我拼了命想离开这条河。如今却有些舍不得了。”
这句叹息般的吟哦背后好像藏着某种谶言,周瑛正失神,附近忽然传来仓皇的叫喊声:“着火啦!着火啦!”
她惊忙寻找火源,只见那艘正在逝去的画舫不知何时浓烟滚滚,橘红色的火苗如毒蛇乱窜,啮咬花窗绣帐,将整艘船裹成一个蠕动的大火球。
甲板上的男女醉酒般东倒西歪,有几人爬在船舷边大口呕血,相继倒伏。还有些身上燃着火焰的人,厉声惨叫蹦跳着,却无一人跳水逃生,反倒接连扑进火堆深处。
周瑛看明白了,他们分明在求死!
原来这场极尽奢靡的豪宴是这些红男绿女最后的狂欢,赶在国破家亡前打包一生的荣华与罪孽,投奔黄泉。
“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宁溘死以流亡兮……”
舱内传出一阵歌声,穿透浓烟与惨叫,清晰地回荡在秦淮河上。
一名衣衫不整的中年男子且歌且舞走上船头,双臂左右舒展,迎风而立。
周瑛听出他唱得是《离骚》里的句子,曲调哀而不伤,浑厚有力。
“陟陛皇之赫戏兮,忽临睨夫旧乡。仆夫悲余马怀兮,蜷局顾而不行。既莫足为美政兮,吾将从彭咸之所居……”
火光撒在男子跟前的江面上,粼粼波光仿佛一群受惊的鱼拼命扑腾着。而他仍旧从容不迫高唱,火舌迅速捕获他,他昂然不动,在曲调最激昂时发出一声直冲云天的深长惨叫,旋即融入烈火中。
两岸人声叠起,居民们闻声而来。想救火的爱莫能助,看稀奇的满腹牢骚。
而秦淮河依然故我,静静流淌,没有丝毫变化。
周瑛难以消化这突如其来的冲击,心中涌起无法言说的悲哀。
这些人有错,错在沉迷享乐、断送家国。可他们也是这乱世的牺牲品,是昏君奸臣治下的悲剧缩影。
就像田文琼的愚忠、柳如是的迷茫,还有她本身的无助,人人都被时代洪流裹挟,有人选择死得“体面”,有人选择死得壮烈,有人选择苟活逃亡,却无人能挣脱这亡国的大趋势。
下一个栽倒在洪流中将会是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