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瑛连夜遁逃,不敢走山路人径,在黑暗中翻山越岭。
西南丘陵的褶皱好似复杂迷宫,天如墨盘,找不到一颗能指路的星子。她走得腿脚发麻,又累又困,在一座山崖下歇息。刚入小憩便被狼嚎惊醒,赶忙逃离。
后半夜危机如影随形,她路过另一座遭清军洗劫的村庄,差点身陷绝境。被迫从布满尸体的沟渠里爬过,血腥与淤泥混合的浓烈恶臭不可名状,不少人还有气息余温。一旁叽里呱啦的满语好似地狱魔咒,令人心惊肉跳,面对上方刚丢下来的尚未断气的村民,她第一反应是静卧装死……
逃到麦田里,不远处的村镇火光腾天,红霞贯地,房屋好似破灯笼,树木犹如铁炮仗,倒塌声连续不断。
她伏在田垄下,遥见一队清军将成群男女驱赶至田边,抽打声、呵斥声中,人们被迫跪成数排。
清军挥刀劈斩,一时怆呼乱起,众□□啼,哀鸣震心。
周瑛强忍泪水,握拳透爪,可惜她救不了任何人,更怕被四处搜查的清军发现。
左侧的田里,上百匹清军战马正低头啃食麦子,她急中生智,匍匐爬过去,顺着马腿间的缝隙,在一匹匹战马的肚子下艰难穿行。
身旁的战马不时喷着响鼻,随意挪动铁蹄,她大气不敢透,浑身肌肉绷紧,如履薄冰般谨慎。
一旦马群受惊,她定被踏成肉泥。
清军屠完人,各自归队休整,任由战马在田里放牧。
周瑛等到各处人籁俱尽,悄悄钻出马群,背着尚未熄灭的火海惶惶逃亡。
不知跑了多久,她瘫在深山老树下,像个被掏空的口袋。
耳朵里嗡嗡作响,方才战马的响鼻、人们的惨嚎、清军的欢笑、火场里的崩塌,还有自己凌乱的气息,一起化作轰鸣。
她低头,看见手背上糊着干涸的血泥,指甲缝里嵌满黑垢,衫袖裙摆被划得稀烂。
这才察觉自己闻起来既像牲口又像死人。
一路上躲躲藏藏,走走停停,眼看东方既白,天际微亮,她误打误撞来到了南京城东南外的大校场。
前方山坡顶着一片红云,走近了认出是座高大的石榴树林。
花开得如火如荼,云蒸霞蔚,比她家院子里的石榴花更繁盛,火红的花瓣在晨风中翩翩飘落。
她确认坡上无动静,猫着腰往上爬,不久闻到花香与铁锈、火药混合的气味……
坡下横七竖八倒卧着大量明军的尸体,其间散落若干鸟铳,有的士兵双手握铳,至死保持着射击的姿势。
是神机营。
她认出阵亡军士的编制,心中的悲伤却被眼前的奇诡景象震住了。
死者身上落满石榴花,火红的花瓣与殷红的鲜血交融,像给大地盖了一条红艳艳的毯子。
花瓣还在不断落下,此刻江南的石榴想必都是这样落红成阵。华夏的子民,竟也正如这般血流成河。
敌人在南京城周边设下天罗地网,难民们插翅难飞,好些人说城里的大官已率众投降,清军声明不会屠城,目前回到城中相对来说更安全。
周瑛走投无路,随稠密的人流来到最近的正阳门。
城门如兽口大开,城墙、门楼上下的守卫果真都换成了清军,士兵暂时收敛杀气,却不忘敲诈勒索。
周瑛学着旁人,用污泥抹脏面颊,老实交出身上所有值钱物件,总算躲过了兵卒的非礼。
可城内并非传言中安全。
街衢上散落着众多残破衣物和翻倒的货摊,一些不守规矩的清军挨家抢劫,刀刃劈砍木门的巨响与妇人儿童的哭嚎随处可闻。
周瑛心急如焚地往家中赶,在大中桥撞见一队胡作非为的清军。他们咿哩哇啦地比画着向过路行人逼索财物,一个书生只少少辩解了两句,刀光乍闪,头颅落地,鲜血溅了周围人满身。
人们尖叫四散,周瑛被追急了,跟着几个平民纵身跃入路边的小河沟,拼命游到对岸,上岸后继续狂奔。
那伙清军纵马追赶,马蹄翻作雷鸣,他们兴奋地大呼小叫着,显然专挑年轻女子劫掠。
周瑛慌忙躲进一条宽阔的巷子,两旁人家尽数关门闭户,无处可躲。
绝望之际,右前方一座门口摆着两尊石狮子的大宅门“哐啷”大开,一群手持武器的老少男子乌泱泱涌出来。
他们须发怒张,杀气腾腾高举着长剑、砍刀、柴刀、菜刀、铁锹、锄头、斧子、铁锤,棍棒,潮水般朝她迎面冲锋。
周瑛急忙贴墙避让,这群人无视她,纵声嘶喊着,浩浩荡荡杀向清军。
他们都没穿长袍,只着短衫,头上也无巾帽,分不出主仆贵贱,个个同仇敌忾,勇往无前。